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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12/10 22:36:59瀏覽525|回應0|推薦8 | |
剛從律師事務所出來,或許是因為剛從暖氣房走出來還不習慣外面的氣溫,她有些恍惚,好像泡在深藍的海底,很冷很冷,唯一的溫度是手上那張微暖的紙。
『是呀!剛印出來的,怎麼會不溫暖呢?』她想著。 寒風吹來,讓她瑟縮了一下,也讓腦袋清醒,她半垂下眼簾,睫毛在臉上落下長長的陰影:『看到這個,他大約會很開心吧?』,她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像是冷掉的咖啡,又苦又澀的那種。 愛情開始的時候,沒有人想過會有分開的日子,而諷刺的是,在簽下賣身契的那一刻,她曾經以為一輩子就這樣了。 執子之手,然後與子偕老,從青絲到白髮,或許偶爾會吵吵小架;或許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中抹去了愛情的甜蜜,卻有了另一種幸福;或許他們有幾個孩子,學著當爸爸媽媽。 她曾經以為一輩子就這樣平順的過,曾經以為……。 只是老天爺總是喜歡開玩笑,連她這樣小小的盼望都要捉弄。 她叫黃慧萍,是個很傳統的台灣婦女。 未出嫁時,每個月所賺的薪水全用來養活家裡人,柔弱的母親和積勞中風而躺在床上的父親,加上弟弟念的私立大學學費,雖說這家裡不止她一個人在賺錢,一家六口人,她還有哥哥姊姊,但肩上的壓力還是挺重的。 從來沒怨過父母不好,畢竟她這代人是這樣的,勤勞勤懇,靠的也不過就自己這雙手,在艱困的環境下,能有口飯吃、有個遮風避雨的地方,一家人還能夠在一塊兒,她是很滿足的。 高職畢業後,慧萍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參加當時第三信用合作社的職員招考,在錄取率非常低的情況下,她考中了,成了別人眼中美麗的銀行行員。 細眉大眼、一頭大波浪捲的及腰長髮,雖是雙十年華,可鵝蛋臉上的濃妝讓她看上去有幾許超出年齡的世故。 但她有雙美麗的眼睛,眼波流轉,像是黑天鵝絨般的溫柔鋪在眼底,襯著燦亮的堅毅。 見過慧萍的人,無不為這雙眼睛著迷,進而想擁有這個女人。 那個人,就是其中之一。 「他來很多次了,妳不出去和他說說話嗎?」同事麗華用手肘碰了碰她,帶著看好戲的神情。 慧萍抬頭看了一眼穿著迷彩裝的年輕人,在人來人往的三信大門口,手上還拿著三枝鮮紅色的玫瑰花,就這麼站在大街上。 「我才不要,我不認識他。」慧萍說完就低頭算著手中的鈔票。 麗華不死心,喝了口茶潤喉便悠悠地說:「可是他第一天來就說:『黃慧萍小姐,我叫陳建川,請你跟我做個朋友好嗎?』還雙手奉上玫瑰花呢!」 慧萍連頭都沒抬,「那你不會自個兒去跟他說話。」 「我可是名花有主,那個純情阿兵哥,就留給我們美麗的慧萍囉!」一說完,麗華伸了個懶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繼續工作。 他?純情?妳從哪兒看出來他純情? 慧萍小心翼翼地偷看著門口的方向,發現他還在那兒,手上的玫瑰花因為受不了烈日的照射,不再那麼鮮紅,顏色暗了下來,反而像是醇酒的紅。 是對花兒的不忍,所以她倒了一杯水,走到他面前,「陳先生,你回去吧!太陽這麼大,你會中暑的。」 陳建川看見慧萍出來,還這樣關心他,很是感動。 接下慧萍給的水,他一飲而盡,「謝……謝謝。」他握著紙杯,和慧萍靠的這麼近,對上她那雙漂亮的眼睛,水汪汪的柔情蕩漾,讓建川想說些什麼卻又卡在喉頭,一句話也說不出。 心跳迅速地加快,他開始覺得呼吸困難。 「陳先生?陳先生?你還好吧?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進去坐一坐?」,慧萍看他滿頭大汗,臉紅得像煮熟的蝦子,開始擔心他是不是心臟病要發作了。 「我……我沒事,謝謝你的水,我……我要先回去了。」把紙杯遞給慧萍,然後他向慧萍行了個九十度的大禮,便轉身快步離開。 呵,真有趣。不是第一次瞧見男人,卻是第一次把他瞧清楚,要拿著玫瑰花站在三信門口,可是需要很大的勇氣,真難為了這樣像是石刻出來的男子。 『手上的紙杯都讓他捏爛了,他剛才一定很緊張吧?』,思及此,慧萍輕輕地笑了出來。 北風呼嘯,是夜,窗外點點雨聲,替這孤單的冬天增添幾許愁絲。 事實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家的,只知道下雨了,陽台的衣服還沒收,沾了這冬雨,原就難在冬季晾乾的衣服,恐怕會長霉。 她把離婚協議書放在和式桌上,蜷縮著身體躺在冰冷的木質地板上,揉揉有些發疼的太陽穴,腦海裡轉著許多事情。 該去收衣服,然後做飯,快七點了,他就要回來了,等他回來他會說我都沒有煮飯,也沒有整理家裡,可是我好累,好累好累,一輩子了,夠久了,讓我休息一下。 她慢慢地沉入睡眠中,帶著眼角餘下的淚,睡著了。 剛開始是因為愛情,時間長了,就變成一份責任,熱戀時期的甜蜜褪去,走入婚姻的時候,才發現青春逝去的這麼快,而他的愛情又這樣短暫如曇花一現,最美麗的時刻過去,只剩下扎傷她的刺。 按台灣習俗在出嫁的三個月內都還算是新娘,今天是她出嫁後的第八天。 慧萍和建川結婚後,便搬到建川父母名下的房子,每月還是按時交給公婆房租和生活費,但建川和她結婚後,堅持從軍中退伍,陸專畢業的他,除了當軍人之外,沒有其他的一技之長。 不得已,他只好到物流中心當卡車司機,送送貨品,賺取微薄的收入。 而慧萍任職的信用合作社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凡是結了婚的女職員,都必須離職,就算是已經待了八年的慧萍也一樣。 沒了銀行的工作,她便在家中接一些小手工,針車機也是硬著頭皮和隔壁的老太太學的。 還在娘家的時候,雖說經濟壓力也挺大的,但家裡人多,加上她又是三女,再大的事情都還有哥哥姊姊擔著,她只需要賺了錢拿回家給母親,日子說起來並沒有想像中的難過,慧萍的姊姊從小就撿了家事的差,讓慧萍鮮少有做家事的經驗,嚴格說來,她對家事是不在行的。 嫁了建川後,她才知道吃穿用度需要斤斤計較,每一筆錢都是小夫妻倆努力賺來的,都必須花在刀口上。 她正在洗衣服,衣服沾了水,她把水晶肥皂包在衣服裡揉出泡沫,然後在洗衣板上細細地來回搓揉,直到她覺得乾淨了,她才把衣服拿起來,泡在清水裡。 「慧萍?慧萍呀!」門口傳來叫聲,是婆婆。 她放下手中的工作,三步併作兩步地往門口走,「媽,來了!你等一下喔!」 開了門,婆婆手上抱著一大包洗衣粉,一臉不耐地看著她。 「啊……妳在洗衫喔!」婆婆走到廚房後面她洗衣服的地方,瞥了一眼她洗衣服坐著的凳子和擱在洗衣板上的水晶肥皂。 婆婆輕慢地看著她:「安捏就對啊!跟著我們家建川,就是要做才有得吃。」 「哪像我們家的曉君,嫁過去好命得很,妳那妹婿一個月薪水多高呀!還不是都進了我們家曉君的口袋,家裡還買了洗衣機呢!」婆婆驕傲地笑著,對於自己女兒嫁了個金龜婿她可是津津樂道的。 像是不夠似的,婆婆平常似地說著:「也沒什麼啦!我只是來看看妳這裡缺些什麼,就抱了袋洗衣粉來,不過看起來你好像不需要。」 平常的語氣說著這樣的話,像是利刃般割傷慧萍的心。 「不用了,媽,您留著用吧!」慧萍笑了笑,暗地裡卻握緊拳頭,緊到指甲都嵌進肉裡。 「那我先回去了,妳自己好好照顧自己呀!」語畢,婆婆一搖一擺地走出她的家門,慧萍關上門,用力地咬緊下唇,直到一抹鮮紅染了白淨的下巴,拳頭仍舊握的死緊,背靠著門,她跌坐在地上。 她不能哭,不能。 機械化地把所有的衣服洗完,鬆開的掌心還有指甲的痕跡,像新月般的一個個小口,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她死咬著的下唇。 等到晚上建川回來,她才終於放過自己發紫的下唇,衝上前去,抱著建川大哭起來。 她這一哭,建川反而被她弄得沒了頭緒,「怎麼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嗎?」,他忙著輕拍她的背,緩和她的情緒。 「沒什麼,沒什麼。」她吸著鼻子,哭到沙啞的嗓音小小聲地說著。 雨停了,空氣裡帶著潮濕的味道,時針行走的聲音在屋裡迴盪,慧萍知道他沒有回來。 很靜,她緩緩張開眼睛,讓眼睛習慣黑暗之後,她在這不純粹的黑暗裡,找到開關的位置。 開了燈,她到房間裡取了件保暖的薄外套穿上,坐在和式桌前,她用手指描著協議書的外圍,有些恍惚。 她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慧萍都記得。 對女人來說,或許會覺得愛情磨滅了,但事實則否,因為我愛你這件事,會像烙印般深深刻在骨子裡。 建川在搬貨搬了一陣子之後,和一些人學會了嚼檳榔的惡習,也讓他的容貌有些改變,牙齒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潔白,甚至齒縫中可以見到深紅色像是血液凝結的痕跡。 後來,有個鞋廠在徵求儲備幹部,慧萍心想,搬貨是不能搬一輩子的,倒不如去學個技術,於是她半推半威脅地把建川帶去應徵。 還真的讓他應徵上了,從那之後,建川開始學著拿起剪刀做鞋,從結構到大底,也從儲備幹部開始到最後他升了課長。 但令慧萍感到壓力的是:建川的慾望就像是個無底洞,他嚐過權力和金錢的甜頭,便想要自個兒當老闆,可慧萍算來算去,怎麼算,他們夫妻倆手上的錢只夠他們過著小康的生活,對於當老闆所需要的資金,是萬萬不夠的。 「你去幫我借五十萬,我要跟你哥投資公司。」建川坐在鞋櫃旁的小凳子上,一邊脫下皮鞋一邊說。 「可是我們沒那麼多錢,不能先弄二十萬就好嗎?」慧萍停下手邊的針車機。 建川扯了扯領帶,「我說五十萬就五十萬,這個機會難得,而且我是和妳哥一起,你不會連自己的哥哥都不相信吧?」 在建川的要求下,慧萍去向以前三信的經理商量貸款的事,「可是阿萍,你們的抵押品價值不到五十萬!而且繳不出錢事小,信用破產就不好了。」 慧萍心底動了動,不借這筆錢,難保建川會做出什麼事情來,跟地下錢莊借錢也是有可能的事。 「經理,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我知道抵押品的價值不夠,可是請你看在我們同事這麼久,借足我五十萬吧!」她哀求著。 經理看著她美麗的眼睛,蒙上了淡淡憂愁。 「好吧!但妳別跟別人說。」 「我不會的。謝謝你經理。」慧萍露出大大的笑容,只是參雜著一絲苦楚,不仔細觀察是看不出來的。 當初慧萍的疑慮果然是對的,過沒多久,慧萍大哥的公司倒閉,不但五十萬血本無歸,因為當初大哥開公司需要人頭向銀行借錢,母親、大姊、慧萍……都是大哥的人頭。 事發之前,大嫂娘家那邊的人接到消息,很快的脫產,逃過了一劫,但慧萍卻沒有逃過。 她不但信用破產,甚至還負債上百萬元,曾經一度想求死,她爬上陽台,手裡抱著五個月大的女兒。 『孩子,媽媽要走也要帶你一起走,不能留你一個人。』可是望著女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她猶豫了。 死,很簡單,只要跳下去就好了,可是生存下來很難,既然如此,女兒還在我身邊,還對我笑著,我為什麼不要試著活下去呢? 咬緊牙關就過去了,不過數十年光景,不是嗎? 所以她活了下來。 因為女兒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樣倒映著整個天光的清澈,所以她活了下來。 而建川在得知公司倒閉,五十萬血本無歸後,他開始喝酒,抽菸和嚼檳榔的次數也越來越頻繁。 「都是妳!都是妳害的,我現在才會這麼落魄,自從娶了妳之後我就開始不幸,我為什麼會娶到妳這樣的女人。」在喝醉後,他常常這樣對著慧萍吼著。 但她不以為意,她只要她和孩子好好的,只要孩子好好的,其他的,她都可以忍受。 就算他在外面有另一個家庭,只要他每個月定時把錢寄回來,慧萍都無所謂。 甚至,她知道,建川除了有女人之外,還有另一個家庭在遙遠的國度。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在有生之年把債還清,等到孩子都大了,就是她自由的時候,她為這個家,付出太多太多了,青春、信用、尊嚴,她什麼都掏空了,把自己掏空了,為了這個家,她已傾盡所有。 靜靜地拿出旅行用的皮箱,她開始收拾著衣物,沒有離開的怨恨,也沒有不捨的情感,這些年,她早已學會把他當成陌生人,在他把責任全推在她身上的時候,她就不再愛他了,或許心底有愛,但她愛的,仍舊是當年等在銀行門口的青澀的他,而不是現在這個人。 女兒說已經把房間整理好,就等慧萍搬過去。 她微笑著在協議書上簽上名,蓋上印章。 你不回來沒關係,但你總會回到這裡,看見這張紙,然後,放我自由,親愛的陌生人,我愛過你,在你簽名前,我們的離婚還是進行式。 不過,我想這個進行式不會太久,因為我通知了她,而我相信她會非常樂意押著你簽名。 再會,枕邊的陌生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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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