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均》

　　任何人都可以第一眼就看出她的問題所在，天生唇顎裂。人中雖然手術修補好了，疤痕顏色也淡了，但皮膚上扭曲的紋路皺褶清晰可見。
　　一開口，狀況比我預料的更糟，說話發音完全不行，只能吃力的分辨單母音，子音非常不清楚。不會控制音量，措辭語意很有限，眼神沒有焦點。我這個外行人的初步判斷是，嚴重發展遲緩，小學三年級卻約莫只有幼稚園小班的能力。有可能是先天智力影響，但也有可能家長只注意修補唇顎裂，卻忘了復健之類的課程。
　　手腳軀體不停地扭動晃動擺動，用指尖指甲不停規律的敲擊桌面或牆面發出單調節奏的噪音，脖子不停時快時慢的轉動，兩眼漫無目的一遍又一遍的掃過整個空間。詭異的是，看似焦慮的行為卻沒有焦慮的情緒。可憐的孩子。
　　小均媽媽站在一邊，白描的述說她的期待，她只希望這個孩子能背幾個英文單字，把作業寫完，考試的時候能有一點點分數都好。可憐的母親，不知道她已經絕望了多久。然而我有預感，這麼簡單的期待卻從來沒有達成，我可能會像其他老師一樣讓她再一次失望。
　　這孩子和我投緣，第一次見面我就抓她的手制止她敲桌子，她沒有掙扎。我教她想要敲桌子的時候就把手擺在大腿上，敲自己的大腿，心裡哼著妳想要聽到的聲音，不要讓別人聽見。她照著做了，小均媽媽高興的眼泛淚光。
　　後來我想起海倫凱勒的故事，據說她的老師讓海倫凱勒把手指放進老師的嘴巴裡，摸索舌頭牙齒的相關位置。我自己試著摸摸看，覺得或許可行，反覆確定哪些音要注意哪些重點。某一次上課的時候徵得小均的同意，請她先摸清楚我的舌頭在牙齒或牙齦的哪個地方，擦乾淨再摸她自己的口腔，用這種方式矯正她的發音。成功。事後我向小均媽媽說明我做了甚麼，並且保證不會有下一次。以小均的領悟力不需要下一次。
　　上面兩個段落簡單幾句話交代完畢的事情，其實花了半年，期間我不斷地看書、查各種案例、和每個人討論，像愛迪生找燈絲一樣測試各種可能的方法。成功了，但也僅只於此。接著是長達一年各式各樣的挫敗。
　　我帶著她做卡片，一張一張教她會寫會念會背，反覆練習一個月之後，簡單複習再隨機抽問，居然幾乎全對。就在我高興歡呼的時候，再問一次，她卻像從來都沒看過似的，甚麼都念不出來。剎那間，我真希望她是在捉弄我，這是一場串通好的愚人節玩笑。
　　然後就要全部重來。是的，她真的完全不記得。
　　還好我教她的發音她沒有忘記，她也不會再敲桌子惹人討厭，小均媽媽在我上課的時間去逛逛市場當作是喘息。
　　花了時間力氣做的事情不可能毫無可取。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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