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才剛寫了在大陸拜訪工廠的經驗，隔了兩天，在聯合新聞網上看到一則令人驚訝的外電新聞─ 深圳女工榮登美國時代雜誌 2009 年度人物。

獲選的並非某個單一個人，而是一群來自深圳一家 LED 科技廠的女性作業員，她們代表的，也不僅僅是她們自己而已，而是為數龐大的中國勞工。

根據報導指出，時代雜誌認為中國經濟今年能夠成功「保8」，得歸功於數以千萬計、離鄉背井的中國勞工，文末還引述時代雜誌的說法 -- 『正是這些男男女女，他們過去的奮鬥、現在的思考、以及對未來的看法，引領世界經濟走向復甦之路。」

這的確是一則令我感到雀躍動容的新聞。看到廣大的勞工獲得注目，總是比看到那些沽名釣譽或是虛得美名的政客名人還要令人欣慰。

當然，世界各地都有辛勤努力的勞工，包括台灣在內，都有犧牲奉獻、感人的勞工故事，只是，中國正在崛起，它對世界的影響一天比一天重大，所以，時代雜誌便把關愛的目光投注到那兒去了。

克萊兒這兩年在中國，又陸續拜訪了一些不同的產業，也看見了更多不同的人生故事。

在接觸過的大陸同事中，來自山西、河北和湖南的人數最多。

「山西」，那麼遙遠的一個地方，在地圖上還要費神找上好一會兒才找得到。

在一些做季節性禮品的工廠，淡旺季相當明顯，每年生產期從四月到八月，九月份開始，生產線便會漸漸進入「休耕」狀態，這時候，工廠的人事部門便要開始安排員工「請長假」了。

原本有上千人的工廠，此時只會留下固定數量的員工來應付樣品期的到來。

其他工人便會回遙遠的老家去，待明年的四月才再回到生產線來。

克萊兒初次聽聞這樣的事，感到很不可思議，也很為這一群工人抱不平。 旺季時要人留下，淡季時就要人走，哪有這樣的事 ？

後來有機會和一些生產線員工聊天，才發覺他們還蠻喜歡這樣的安排。

旺季時拼命加班賺錢，然後淡季時便帶著積攢半年的工資，高興地回遙遠的老家去和家人團聚，用這些錢來建新房子或改善生活環境，第二年再回到工作崗位賺錢。

當然，從此沒有回來的也很多。

另外有一些則是消失了一兩年，錢用光了，不得已只好再度離鄉背井，回到舊東家來求一份工作。

我短暫居住大陸的期間，大陸同事也常會關心地問我 ─

「克萊兒小姐，妳在這兒吃得還習慣嗎？」

「克萊兒小姐，妳穿裙子不會冷嗎？」

「克萊兒小姐，妳星期六不出去玩喔？還要工作喔？」

他們關心的問候，並非因為我是他們的主管，而是出於真誠的關心，擔心外表看起來比較嬌貴的我，無法適應大陸的生活。

這種關懷是真的，一如我也十分關心他們在工作上是否獲得應有的權益，別部門的白目主管是否越界來欺負她們。

其實，大家都是離鄉背井來到這個地方工作，如果不是為了生活，有誰要去廣東一帶工作呢？？

廣東這一區，彷彿就是一個專為工作而存在的地方，只有生存，沒有生活可言。

曾經聽過外派上海的朋友說愛上了上海那個大城市，捨不得離開。

也聽人說過喜歡杭州，退休後要搬到杭州養老。

但是，我就是不曾聽過有任何人說過愛上深圳或東莞的。

我看他們千里迢迢來到外地工作很可憐，在她們眼中，我從台灣來，飄洋過海，離家還要更遙遠。

關於距離遠近，也是挺有趣的，大家的想法也不太一樣。

他們回家一趟，近一點的，搭火車要十幾個小時。

至於那些老家在山西的，如果沒搭上一天一夜恐怕是到不了家的。

可是我搭飛機，內地 → 香港 → 台灣，中午出發，傍晚時分便回到台北家裡了。

誰近？誰遠？

****                               *****                               *****              

中國境內正在進行的大規模人口流動，永遠不會停歇。

流浪在這塊廣裒大地上艱苦求生的，不只是中國偏遠地區的民工，還有許許多多來自台灣的同胞。

在另外一次的產業拜訪，我又見識到一種意想不到的台商求生術。

某一次，有個日本客戶要我們打手工玻璃瓶的樣品，這和機器製玻璃是完全不同的方式，當時老闆便連絡了一家手工玻璃廠，帶我們幾個一起去參觀。

我們的車子駛入一個同樣有警衛的工廠園區內，下車後發覺是一棟非常龐大的老式建築物，灰色水泥建築物裡隔了許許多多的小間，感覺很像台灣古早時期的教室。

這些小房間有些上了鎖，有些敞開著門，都是小小間的，只能放上兩三張辦公桌。

我感覺納悶，這家工廠為何隔了這麼多小辦公室？

而且，有人從辦公室內出來，卻沒有和我們打招乎，完全無視我們一行人的存在。這的確是很奇怪的事，一般工廠知道有貿易商要來，都會有人來招呼的。

還有大陸模樣的女人，帶了小孩在走廊上遊蕩，理都不理我們。

真的是很奇怪哦。

當時的老闆拿出手機打了電話，幾分鐘之後，有個正港的台灣啊伯不知從哪個方向出現了。

他用台語和老闆寒暄幾句，便帶我們朝建築物外一處有屋頂的廠房走去，直接去參觀口吹玻璃的生產過程了。

遠遠地，只見幾團熊熊烈火在黑漆漆的地洞裡張牙舞爪舞動著，幾個打著赤膊的男性工人，正站在火團旁吹著一根長長的管子，數百度的高溫令他們汗如雨下。

這又是什麼了？

靠近一看，原來是泥土地面挖了個很大的窟窿，男男女女的工人圍在窟窿旁，每一團火燄就代表著一條生產線，頂著熱浪侵襲、打著赤膊的男子們就是吹塑玻璃成型的師傅。

這畫面是非常震撼的，和我曾見過的所有生產線都不同。

在那麼高溫的火團旁，玻璃經過淬鍊方能成形，而人呢？人身肉體卻要忍受這種凡人不能忍耐的烈焰灼炙。

可是，各種工作都還是有人忍耐地做著。

沒有多餘的時間令我感傷與驚嘆，我跟著大家走回方才的建築物，要去參觀工廠的 Show room。

工廠老闆取出鑰匙打開其中一間小房間，這可能是我所見過，最小的 Show room 了，架上陳列的玻璃瓶罐樣品也都是好久、好久以前的款式與設計。

老闆和工廠老闆閒話聊天，從他們的談話中，我才知道，原來工廠老闆以前是某家大廠的廠長，外派大陸十幾年了，這幾年台商廠經營日益困難，那家大廠的老闆便像大部分的老闆一樣，開始在大家面前說生意差啦、開銷大啦.....xxxx 的一堆( 相信大家都聽過自家老闆講過這類的抱怨，請自行想像  )

當時他身為廠長，一個月領十幾萬，聽老闆常常這麼唸，也覺不好意思，便辭職了。

這位阿伯也 50 好幾了，離開了原有職位，若是回台灣，不但找不到適合的工作，面子上也覺掛不住。

運用專業來創業，似乎成了唯一可行的辦法。

但是，一直是薪水階級的人，再怎麼節儉，存款和資源都是相當有限，資金調度能力實在無法和原本就是做生意的人相比。

這棟建築物原來就是專門分租給資金有限的小工廠，那一間間的小房間就是各別公司的辦公室。

而黑暗中跳躍的火團，每一團火就代表著一家辛苦經營的小工廠。

一如我之前說過，我所見過的台商廠，不管新舊，都擁有自己的獨立廠房。

像這樣分租的廠房，我還是第一次拜訪。

台灣阿伯的故事，聽來格外心酸。

想回家也回不了，又是一個台商奮鬥求生的故事。

下次再聽到有人說誰誰誰的爸爸在大陸設廠時，別忙著以為別人家總是發展的比自己好，有時候實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回頭也回不了。

時代變遷，中國大環境已經改變，回不了家的台灣人越來越多，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難言之隱。

每個天涯遊子，都有自己，唱也唱不完的，流浪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