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和金玉這對老夫妻又回雲林去了，儘管三兒子細心為她們張羅了食衣住行的網絡，老人家還是堅持常常要回雲林，即使連神明和祖先牌位都被二兒子請到台北去了，老人家還是常常找到理由：休耕要回去辦，北港街上的眼科醫師比較親切，村內的選舉正激烈，回去支持一下……

這次因為五府千歲千秋，老人家一個月前就開始興奮了──這廟會是四年一次，但是頭尾算是五年，所以村民又稱為五年爺公，因為四年一次，所以特別隆重。想起四十五年前剛生到第四個兒子，村中廣場上人山人海，幾乎家家都殺豬宰羊；少年家正多，還花了一個多月排演了宋江陣──這些年來宋江陣是早沒有了，但是電子花車又帶來另類的歡樂氣息，好像幸福會長長久久下去。

車過濁水溪，老人家心中開始徬徨：這回不但沒有辦桌請客，而且沒有一個兒子要回家共同拜拜，幾十年來是第一次，這次又遇到假日咧，竟然沒人可以回來。「王爺公會不會認為我們沒有誠意啊」「不會啦，他們每年都有回來掃墓啊，有在認祖啦！」

回到村裏，老人能回來的，都回來了。以前笑人家去變成都市人，現在是換自己被村內人笑。喔，好像有些人沒見到啦。對啦，水成叔上上個月才過世啦，聽說是今年第十四個，上一回廟會還好端端的，這回變成被子孫拜拜的對象囉。當年常常一同扛長輩棺木的夥伴，至少也一半以上走完人生。水木越想心理越暗驚，自己也七十六了，下一回不是八十了嗎？上個月孫女才解釋給老夫妻聽：台灣男人平均壽命七十四歲，女人八十歲。這會不會是自己最後一次參與五年爺公廟會？

四十五年就這樣過去了，當年二兒子被挑去替王爺公遊行隊伍敲開路鑼，全家興奮不已；那戴著瓜皮小帽的樣子惹人愛憐，如今已變成社會運動衝鋒陷陣的健將，只是整個村頭平時連台中一個小超市的促銷活動人潮都比它多；不要說初冬的暗時人聲稀微，就連夏天的夜晚，全村也常是早早靜成一片。

金玉和水木心中明白人生即將落幕，白天照樣跟著神明隊伍繞村子，顫抖的身體最後還跟著大家鑽轎底，然後把神明移給鄰村。夜裡，老夫妻對著不再有神明和祖先牌位的神明廳發呆，想到自己就快要薄成一片，裝進台北二兒子家的神主牌位中。將來，還有人回來家鄉拜五年爺公嗎？

於是金玉先出聲，水木跟著唸，那聲音由慢而快，由小而大而厲，遠到台北都聽得見。

他們喊的是：「五府千歲萬歲萬萬歲，五府千歲萬歲萬萬歲，萬萬歲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