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在220病房見到維拉（非真名）時，就被她爽朗的笑聲以及自如的態度所吸引。我心想一位卵巢癌末期、癌細胞已經多處擴散的病人，整個人瘦得剩下皮包骨，而且也都已入住到安寧病房來了，這位八十出頭的女士為何還能夠擁有這種樂觀呢？

我自我介紹之後，她即請我坐下來，問我來當安寧病房志工的心得。當我告訴她：我所得遠比付出要多，因為從病人及家屬身上，我有學習如何面對死亡與善用餘生的機會。她點點頭，告訴我說：當志工的確好處多多，包括經驗分享、奉獻服務、學習新知等，講得於我心有戚戚焉。一問之下，才知道她以前也用好多時間當志工，服務、協助有學習障礙的學童。

「那你是老師囉？！｣我頗有親切感地問道，因為教書是我的最愛。

「在小學我只是半職的，跟另外一位老師共教一個班級，因為我覺得要分多些時間給我自己的兩個兒女，以及諸多有學障的孩子。｣她停了一下，繼續說道：「其實，我大可不用教書或上班的，因為我先生有份穩定的收入。可是為了更有效地幫助那些學習有困難的孩子，我覺得我必須了解學校教學的內容，與一般學生的想法與動態。｣

一番話讓我不禁對她更加另眼相看。

想到她癌細胞已到處擴散的病情，我好奇地問說：「你還好嗎？會不會痛？｣

「會不會痛？｣她苦笑了一下，「癌細胞已經到處都是，哪有不痛的道理？｣問得我恨自己竟然問了這麼蠢的問題。

「我也想你應該很痛的。｣我羞愧地用同理心說道，「因為藥物的幫助有限，除非你想整個昏睡過去。｣

「你說得對。用再強的嗎啡會讓我意識變得不是十分清楚，至少目前我還希望自己能夠用腦筋想些事情，也能夠與訪客對談。｣她看我沒答話，又說下去:「何況我這輩子很少受苦，所以，藉著藥物，和觀想的功夫，我希望可以嘗嘗、也忍受痛苦的滋味。｣

我正想說什麼，維拉看了看我，像是看透我的心事似的，繼續說：「但是，我可不是想用受苦來換取賞報的修行者。我只不過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也想嘗試些以前不曾有過的經驗，以便更能夠了解受苦者的感受罷了。｣

「可是，可是…｣我的問題還在腦子裡打轉。維拉又說了：

「雖然有時我也會痛得想放棄，而請護理師給我一針強力的止痛劑，但是，其實，只要我轉念，用正面的態度來接受它，痛苦常常會很奇怪地減輕的。你相信嗎？｣

我點點頭說：「這個看法和佛家說的『境由心生』是同樣的道理。｣

她「啊｣了一聲說：「原來你是學佛的。不過，我們西洋人也有對『半杯水』的看法，道理相近，不是嗎？｣

我連聲說是，維拉竟然舉起右手與我擊掌，然後說：「真理本來就不分東西的。｣

那次訪談就在我滿心折服中結束。

第二次再看到維拉時，她的精神差了些，可是仍然談笑風生，雖然偶爾也會皺著眉頭，我知道那是她感受到痛苦時的表情。

「其實，我對我的一生完全無憾無悔，而且充滿了感恩。你看：我的先生退休前是會計師，又體貼，又顧家，又會賺錢；我們的兒女都受過高等教育，有不錯的職業，也都已成家；我信奉基督，憧憬永生；也有一班要好的朋友。我已一無所求；要是我現在就要死了，我一點都不會有遺憾的。｣她微笑地說著，卻不時又皺了皺眉頭，看得我十分心疼。

這麼美滿的人生，不是每個人都有的福分，可是她一生中難道沒有波折嗎？

「當然有了！但是我一直深信人必須經過磨練、考驗，才能成長，才會成功。通常一遇到挫折時，我馬上接受下來，一點也不怨天尤人，因為那沒有什麼好處，也改變不了現況。全心接受之後，我就可以心平氣和地開始尋找解決之道。萬一沒能解決，我也不會失望，或者氣憤，因為至少我已盡力了。｣

我衷心羨慕地回答說：「這真是值得恭喜的事！你好偉大！世界上沒有多少人能如此無憾無悔的…。｣

我的話卻被她急急打斷了：「不！不！其實，我還是有願望的。｣

看我有些不解，維拉笑著說：「我希望能夠回家。｣沒待我回答，她就接著說道：「是啊，我希望可以回到我熟悉、溫暖的家，再看看我後院的花草，重溫家庭的溫馨。｣

這是合理的願望；我點點頭，同時伸出雙手，把中指勾住食指，表示「心想事成｣的意思，她也跟著做了這個動作。之後，兩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麼似的，又急急地說：「還有，還有一個願望呢。｣

還有喔？我還是沒有答話，等她自己說下去：「我希望我還有機會在那個我退休後常去打球的鄉村俱樂部，辦個茶會，請我的好友與球伴參加。一方面感謝他們的友誼與鼓勵，另一方面也向他們道別。｣

啊，她想的有些類似「生前告別式｣的性質。「四道｣中的「道謝｣與「道別｣，都將在那時完成，「道愛｣也絕對少不了，我相信豁達的維拉更會伺機向她曾得罪者「道歉｣的。能夠在即將往生之際，在親朋面前，親自做到「四道｣，是多麼滿足而無憾的事！

我邊這麼想著，邊試著問她：「還有呢？什麼是你的第三個願望？｣

聽我這麼問，她搖搖頭地笑著說：「我不該太貪心的，能夠完成這兩個願望，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再度伸出我的手，做出「心想事成｣的手勢後，就準備告辭。這次維拉卻把她的食指和拇指圍成圈，而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向上伸直，那是OK的記號。接著又兩手打拱作揖，表示感謝，看得我感動得過去擁抱著她，謝謝她給了我為她服務、陪伴她的機會，我更謝謝她為我上了這麼寶貴的一課。

維拉真是個值得學習的好榜樣；她圓滿的人生不是我可以模仿、或學習得來的，但是她處事待人的態度，尤其是對挫折與疼痛的看法，卻是我要努力進修的功課。

我常說：在安寧病房陪伴病人讓我得益良多；在維拉身上，這句話又得到了明證。

在為維拉祈福之際，我不禁深深地感恩 - 對維拉，也對我的善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