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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哭喔!
2013/08/01 08:44:29瀏覽3461|回應0|推薦89

    

     

珍淑(非真名)入住安寧病房的那天下午,就來了多位穿制服的訪客,我一看就知道她們是佛教XX功德會的會員,因為那款式的制服正是該組織的標誌。這些訪客圍著珍淑的病床,噓寒問暖,為她祝福、請她保重,關愛之情滿滿地洋溢在病房裡。

 

這些訪客走後,我終於有機會去造訪這位新病人。只見五十歲不到的她,大概是因為大腸癌已擴散到肝臟的關係,面色黝黑,神情有些疲憊,但是非常健談。我不經意地談到忒多穿制服的訪客的事;她告訴我她是該功德會的長期志工,而且是一名委員,所以很多師兄、師姐都很關心她。

 

「委員?那你是捐了很多錢的囉?」我自作聰明地說。

 

「你弄錯了!捐很多錢的是榮董;『授過證』的是委員,不過需要長期致力於包括募款之各種工作、而做出特別貢獻的志工,才能成為委員。」

 

「『授過證』?『授證』是什麼意思?」我問道。

 

於是,珍淑為我解釋說:「授證」就是向上人皈依的意思。

 

聽了她的解釋,我心中非常不解。記得我自己以前皈依時,那位法師說我是向佛、法、僧三寶皈依,而他只不過是做見證的而已;我覺得他說的相當有道理。

 

現在,我聽到的竟然是「皈依某人」;我心中馬上浮起曾經在台北街頭看到「南無X海無上師」旗幟的景象。那位「X海無上師」穿著時髦、打扮怪異,而且向她的信徒說佛已經死了,要他們信她,因此才有「南無X海無上師」的口號。那時,我只直覺地嘆息著這種末法時代的亂象。我們可以把那位「X海無上師」的組織看做旁門左道,現在組織堅強、勢力龐大的XX功德會竟然也說「皈依上人」。「皈依」與「南無」相當;那「皈依上人」豈不是與「南無X海無上師」異曲同工、而有擾亂視聽的狂妄之實?

 

我嘴裡不說什麼,卻衷心盼望這個說法不是上人的本意,而是她底下的人以訛傳訛,而擺的烏龍罷了。

 

我話鋒一轉,稱道珍淑當上委員的貢獻;她卻謙虛地說她祇不過是盡她個人的一份心力。

 

由於珍淑的右腿腫脹且疼痛得厲害,除了為她做能量治療之外,我還特別用精油為她按摩腿、足部,希望能夠幫助她消減一些痛楚。

 

幾天下來,珍淑變得與我無話不談,也每天盼望著我為她按摩、做能量治療,也彼此交換學佛的心得。她告訴我她幾年前與先生離異;三個已成年的子女中,除了幼女尚在半工半讀地念大學之外,長子與長女都在職場,但是薪水不高,自顧不暇。也因此,珍淑有些為聘請看護所需要的費用而擔心。

 

        

「你在XX功德會當了那麼久的志工,做了那麼多的貢獻,難道他們不能幫你忙嗎?」我有些納悶地問。

「有啦!過去有半年的時間,功德會每個月給我五千塊錢;後來,說那是極限,就停止了。現在,一些師兄、師姐私底下會多少幫我一些。數目也許不多,可是我還是非常感恩。」好個XX人,事事感恩!我心中有些不忍,卻油然起敬。

 

我還是不清楚這麼個龐大的組織,可以將巨額的善款捐助外國、甚至有大筆款項送到部署一千多枚飛彈對準台灣的中國去,作賑災之用。「大愛無國界」的精神我非常贊同、欽佩,但是,對於常年默默地貢獻的志工,卻只有三萬塊錢的補助!?我有些不懂,卻也不禁聯想到一個屬於該功德會助念團的朋友她個人經歷的故事。據說:本來助念團的服務是免費的,但是喪家在感激之餘,捐些錢也是很自然的。但是,輪到這位朋友痛失慈親,而需助念時,負責的師姐竟然先跟她談論捐獻的數目應該多少錢才算有誠意的問題。讓這位朋友在感傷失去摯親的至痛時,又要面對這種算是相當殘酷的覺醒;失望之餘,她從此當然就與該會視同陌路了。

 

這個募款能力忒高,動員能力忒強,而且會員遍佈全台灣、甚至全世界的功德會的規矩與做法,不是我可以置評的,但是,想想這一切,卻不禁令我打了個寒顫。

 

儘管如此,珍淑仍是不折不扣的XX人,不只每天早上一定觀看該功德會的電視節目,對於三不五時就來探視她的師兄、師姐們也都心存感激。

 

然而,我注意到,雖然珍淑一再對我強調她不怕死亡,已經準備好隨時可以走,但是,我卻注意到每次她和那些師兄、師姐談話時,儘管看來堅強,在他們走後,她的臉部總是帶著委屈與不平。我有些不明白,但是在沒有機會之前,我決定不動聲色。

 

有一天,我邊為她按摩、邊與她聊天時,珍淑突然問我:「哭有什麼不好嗎?」我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有些不解地回答說:「沒什麼不好呀?哭是一種宣洩感情的表現。不管遇到的事是苦是樂、是悲、是喜,將內心的真實感受表現出來絕對合理,而且也是健康的。」

 

「可是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我…?」 她顯然有些難以啟齒。我不作聲、靜靜地等著。

 

停了一陣,她像是下定決心似地說:「好吧,既然大哥也是佛門中人,對佛法一定有所涉獵,我就講出來請你解惑吧!」

 

我雖信奉佛教,修為卻既不精進,佛法也涉獵不深;我知道的,就是將我懂的淺顯佛理努力應用在生活上而已。聽到要談佛法,我有些緊張了,連忙說:「不敢當;大家一起研究吧。」

 

沒等我說完,珍淑滿臉疑惑地說:「雖然我自認已將生死看透,但是想到年歲尚未半百,就要離世,心中總會有些難過;更何況我對家人、親友也會有不捨的感情」她看我點點頭,又繼續說:「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我不要哭? 要我堅強?說什麼哭是弱者的表現;說既然已經了生悟死,就要勇敢地接受、等待,而不應該哭!」

 

我明白了,這就是為什麼她的師兄、師姐們來看她之後,她覺得委屈與疑惑的道理了。

 

        

我想了想,先安慰她說:「我相信他們不要你太難過,所以這麼說來寬解你的心情,」注意到她對我這似是而非的道理聽得入神,我接著說:「但是,哭也是療癒的一種方法;壓抑感受反而對身體會造成傷害。」說到她喜歡聽的,珍淑逐漸面露笑容。

 

「由我不精進的認知看來,了生脫死是要人不要畏懼死亡,不要留戀人世並非壓抑感情,硬裝勇敢。更何況,好像當年釋迦摩尼佛說法時,也沒說不能哭的。」最後又加了一句:「不怕你笑話,我也常常哭呢。」聽完我的一番話,珍淑雙眉一緊,嘴角下墜地說:「是嗎?那我就」沒說完,竟然就靠在我的左肩上啜泣起來。

 

本來有些不知所措的我,了解她的心境後,就由她靠著、啜泣著;我一邊由床邊抽了幾張面紙給她,一邊用右手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同時,心裡想著:華人傳統中以為不哭才顯得堅強的觀念真該改改了。另外,平常我們安慰喪家時,最常用的「節哀」其實也不是很適合的。為遠去的親人哀傷,本來就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哀傷過後,受創的心靈才能得到療癒。這是我們都該學習、實踐的觀念。

 

這樣一陣子之後,珍淑的哭聲漸大,啜泣也慢慢轉為啼哭;想必她的委屈與哀傷忒多吧!我還是輕拍著她的背部,任由她宣洩積壓已久的感傷。

 

就這樣,約莫過了二十分鐘,也許她覺得哭夠了,輕輕地離開我的左肩,面帶羞赧地道歉說:「對不起,我失態了!」

 

我連忙告訴她她做得很好、很對,也希望她覺得舒服些了。

 

之後,珍淑又哭了幾次,有時在我面前,有時也在護理師或牧靈人員來看她時。

 

如此又過了幾天,珍淑的病情惡化了:她逐漸食慾不振、精神不濟,但是大家都注意到她泰然自若,彷彿對即將來的路已經準備妥當了。

 

有一天早上我必須上台北去,心中卻有個聲音要我先到病房去一趟。我隨著直覺到了那裡時,大夜班的護理師告訴我珍淑叫不醒了。

 

我趕到她床邊時,看到珍淑呼吸短促,臉部卻安詳自在,就像個嬰兒熟睡般那麼天真無邪。我在她耳邊輕輕地說:「我必須到台北去一趟,下午就回來陪你。但是,如果你的時間已到,你就不要牽掛、自由自在地走吧!感恩有機會認識你。」我感覺到她聽到了我的話。為她做了能量治療後,我動身去車站搭首都客運的巴士。

 

當天下午三點鐘我回到病房時,得知珍淑已於一點多鐘安詳地往生。

 

往生室裡,珍淑臉色平穩、穿著整齊地躺在床上,XX功德會的助念團正圍繞著她唱念佛號。我一面聲聲「南無阿彌陀佛」地跟著念,一面在心中默默地和珍淑道別:「你已過完奉獻的一生;現在就好好地走吧!你將去一個沒有痛苦的國度。你的哭泣與感傷已成過去,現在迎接著你的就只有喜樂與寧靜了。你安息吧,珍淑!」

 

在莊嚴的佛號聲中,我彷彿看到珍淑微微牽動嘴角,對我一笑。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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