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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行前
2013/01/11 03:24:23瀏覽1727|回應0|推薦135

                               

那是過年之後的幾天。雖然聖誕節已過,整個安寧病房還有著些許過節的氣氛:大廳聖誕樹尚未取下,五顏六色的小燈泡依舊閃爍著濃馥的溫馨;處處可見的聖誕紅也依然奔放盛開。但是,白晝忒短,加上漫天淒風苦雨,使得這個溫哥華晦澀的冬日讓人覺得有些無奈與鬱悶。

 

偌大的安寧病房靜悄悄的,只有護理人員來往穿梭,讓人沒有置身空城的錯覺。

 

整理現住病人名單的過程中,我發現十五張病床中,換了十二個新病人;上週我值班時住院的舊病人中,只剩下一位拒絕探訪的年輕癌末患者羅素,一位年過半百的女士喬安,和一位已近古稀的華裔男子東尼(以上均非真名)

 

十二位離開的病人中,八位往生,三位轉到「安寧之家」,一位回家做居家安寧照護;這個比例屬於「正常」。雖然安寧病房所收的病人,都是前來做症狀處理的,症狀得到控制之後,就可以再轉送他處或回家,大多數的病人卻都在此走完他們人生的最後階段。

 

文件整理完竣,我循例到那個置放著最近往生者名牌的小小的紀念牌位前,為亡者誌哀,祝福他們一路好走。之後,我心中著急地先去看東尼。

  

             

420病房的東尼由香港移居此地已有三十多年,子女都在加國出生;算是完全西化了的華裔老僑。他退休前是工程師,平時喜歡運動,注重養生,卻不幸得了肝癌;雖經各種方式治療,病情卻逐漸惡化到病入膏肓,而被送來安寧病房。

 

除了子女偶而來看他之外,陪伴他的,大多是太太凱洛和妹妹貝蒂。

 

第一次看到東尼時,他精神還不錯,也很健談;對於我為他做的一切,包括端咖啡、煮綠茶、按摩、陪伴等,都非常感激,更表示如果他好了,也想參加志工的行列。

 

我仍清楚記得上個星期,我到他病房時,他正昏睡著,呼吸短促、也很不規律;看來情形不太好。貝蒂告訴我:東尼那天上午哀求凱洛「救他」,因為他還想活下去。

 

我問她:「你嫂子怎麼回答?」她說:「她告訴他會好的;要他不要擔心太多。」顯然凱洛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場面,我自忖著。若是我,也許也會怔住在那兒呢!

 

我正盤算著怎麼接下去的當兒,貝蒂又開口了:「來這裡的病人是必死無疑的,不是嗎?」我告訴她安寧照護的性質,也安慰她說還是有人出院回家的。

 

說完,我們兩個人同時轉過頭去看了看奄奄一息的東尼,又不約而同地深深嘆了口氣。

 

想到他臨行之前還不能放下,我不忍心;心境不平安,一定走得顚陂失落。姑且不談宗教論述的歸宿,想到他屆時將有的掙扎與痛苦,就十分叫人心疼。

 

我計劃著該怎麼與東尼談談,幫忙他走出這段煎熬,但是,沒有他家人的許可,我也不敢造次;只在心中盼望機會的來臨。

 

這個星期我過得相當不平安。不過,值得安慰的,剛才讀了志工探訪日誌的記載,東尼病情又變得穩定。

 

當我到420病房時,看到凱洛坐在窗邊看書;床上的東尼睡得安祥,呼吸也深沉規律,不覺鬆了一口氣。

 

凱洛和我打過招呼後,示意我到走廊談話。

 

「我知道東尼大概過不了這一關,他卻仍然要我救他。我不知怎麼告訴他;貝蒂說你願意幫忙。是嗎?」我說我會盡力試試,並請她先不要進房間。

 

轉身走進病房時,儘管我的腳步再輕,還是驚醒了東尼;只見他微微張開了眼睛。見到我,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我大步走到床邊,握住他伸出的左手。對於我的問好,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確定他完全清醒之後,我刻意不經意、也不著邊際地數列出他一生的成就:工程師的生涯、溫暖的家園、賢慧的夫人、孝順的子女以及可愛的孫子。

 

「這真是令人羨慕的美好人生,不是嗎?」我讚嘆著。東尼微笑著點頭,有些自豪。

 

「古人說:人生無常;誰也不知道下一分鐘會發生什麼事。」他靜靜地聽著,似乎不懂我說這些的用意。

 

「也許等一下我出去時,就被車子給撞了也說不定。」我故作輕鬆,卻想傳達嚴肅的訊息。東尼又點了點頭,同意我說的。

 

「所以,我們能做的就是把握當下的每一分鐘;對於會發生的事,除了努力準備之外,只有全心接受 無論是什麼事。」

 

看著他沒說什麼,我接著說:「對於壽命與生死,也是如此。我們都希望長命百歲,但是百歲之後,還是免不了一死。若是世緣已盡,那是沒有人可以挽回的。再想攀付、迷戀,除了自己痛苦之外,還是無法躲過劫數的。」

 

對於學工程的東尼,我覺得這簡單的邏輯他應該聽得進去。

 

果然,東尼微顫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話:「我明白你的意思。本來我還有萬般的不捨,因此心裡十分紊亂;現在我知道唯有放下和接受,才會得到平安,也唯有心裡平安,我才能和家人共享最後珍貴的時刻。」

 

等在外面走廊的凱洛,顯然聽到了我們全部的對話;只見她紅著眼睛,慢慢走到床的另一邊,輕輕握住東尼的右手。

 

離開前,我為東尼做了腳部按摩之後,輕撫著他瘦弱的肩膀,同時問他心中覺得如何。

 

「非常平安;我可以接受任何要發生的事了。」他平靜地說道。聽得一旁的凱洛淚水直流,俯身趴在他的肩膀上。

 

不忍心看這一場生離死別,我沒敢回頭地快步離開。

 

                  

經過300病房時,看到羅素的房門外那個「謝絕訪客」的牌子,依然毫無表情地高高掛著,我於是前往喬安的230病房。

 

到了那兒,只見房門半掩,裡面只有窗外透入的昏暗的微光。我輕敲房門,依稀見到裡面有人從窗邊站了起來。

 

由幾次的經驗,我知道那是喬安的孿生妹妹安納(非真名)。自從喬安轉來安寧病房之後,陪伴她的大多是比她僅僅晚幾分鐘出生的這位妹妹。

 

互相問安道好之後,我們兩人的目光一起轉向病床上的喬安。只見喬安雙目輕闔,面色蒼白,卻神情自若,看來睡得非常安適。安納說她最近兩天都是如此,有時醒來時也會喝口水,和妹妹交談兩句,但是大多數的時候都是睡得深沉。「不過,」安有些感傷地說:「她今早虛弱地告訴我:『應該快了』,讓我很難過。」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傳達我的同理心,同時對她說道:「她自己最清楚了;只是你要節哀。」

 

根據安告訴我的,喬安本來是一家醫院開刀房的護士,一生未婚,卻得了卵巢癌。發現的時候,已是讓群醫束手的末期。

 

雖然她不信任何宗教,但也許因為職業的緣故,而對生死看得十分淡然。安說姊姊對自己的情形相當能夠接受,反倒常常安慰情同手足的妹妹。記得幾次有機會跟她談話時,我也發現她心中非常平安自在,對生死看得相當豁達,認為是萬物循環的現象。每次為她做她喜愛的足部按摩後,總會換來她帶著淡淡微笑的感激。態度從容得令我心折與羨慕!

 

離開前,我為她做能量調整,希望宇宙的巨大能量能夠幫助她更舒適、更平安、更無罣礙地上路。但是,當我閉著眼睛,一手輕搭她的脈搏,一手微按她的頭頂時,想到她的即將離去,竟無法靜下心來。掙扎了一陣之後,仍是徒然,正有些懊惱時,忽然聽到微弱的「Don’t worryI will be all right」。想必是喬安也能感覺到我的激動吧?她說完又閉上眼睛,我見狀趕快努力調順自己的心境,繼續我的工作。

 

過了一陣,感到喬安呼吸平穩,睡得酣熟,我就結束調整,告辭安,也默默與喬安訣別之後,我心情稍稍平復地緩步離開,準備繼續當天未竟的工作。          

 

             

 

後記

兩天後,喬安和東尼先後平靜安祥地離開。喬安對於自己的情況,心中一片坦然,早已開悟,靜靜迎接死神的到來;東尼雖是起先無法接受事實,卻也在臨行前的最後一刻醒悟,而得以毫無牽掛地和家人享受最後相聚的機會之後,從容上路 ...。

 

陪伴臨行者、協助他們走得自如自在,本是我加入安寧照護的本旨,但是,因為自身修為淺薄、精進闕如,加以機緣並不常有,時有力不從心的感嘆。看到病友臨行前能將這件知易行難的大事看破,從容以赴,我為他們感恩,也為他們祝福,更祈望自己屆時也能有那份灑脫。

 

同時,我也默默祝禱著:羅素在深鎖的房門後面,正在做臨行前的最後準備 ...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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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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