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非真名)對我「你心中感到平安些了嗎？」的問話，沒有回答。他看了我一眼之後，就把眼光移向窗外。我發現尼克並不在欣賞景緻，因為他臉上缺乏那份悠閒，卻顯出幾分的惶恐與落寞。

尼克的420號病房號稱「擁有價值三百萬加幣的美景」。它有個面北的大窗，平時，站在窗前，北岸蒼翠秀俊的群山，襯托著溫哥華市中心雄偉的高樓大廈，一幅絕美的圖畫，盡收眼底。要是晴天時分，再搭配上藍天白雲，更是美不勝收。

可是，今年溫哥華的夏天珊珊來遲；不只氣溫低迷，更常常是霪雨霏霏。今天就是個如此天公不作美的天候；不只遠山完全被嵐霧籠罩，就連市區也是濛濛煙雨 –令人沮喪的一片灰色，就像是反映著尼克的心境一般。

尼克現年六十五歲，是個癌細胞已轉移至骨頭的肺癌末期病人；五個星期前因為疼痛難以控制而住進安寧病房。

他身材不高，卻有一頭銀髮，加上灰藍的雙眼、尖挺的鼻樑和薄薄的雙唇，看起來堅毅能幹，談吐時卻溫文儒雅，令人喜歡親近。

然而，根據記事簿上醫療會議的紀錄，他卻是個「難纏」的病人；鬱鬱寡歡，而且喜歡鑽牛角尖，也容易發脾氣。

「鬱鬱寡歡」為病入膏肓的病人來說，絕對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是其他的描述卻與我的初步觀察相左。這更增加了我對尼克的好奇心。

剛開始的兩個星期，他的夫人芭妮日夜隨侍在側，一個住在溫哥華的女兒也時常來看他，有時也換換媽媽的班，為她分勞，以滿足老爸希望隨時有人在身邊的要求。一家圓融和諧，雖然他們的眉目之間難掩憂傷的神色。

據芭妮說尼克退休前是一名律師，專長為被醫生誤診的受害者打官司；由於他邏輯思路清晰，為人正直可靠，收費公道，事務所的生意很好。這讓我對尼克在好感、好奇之外，又多了一份敬意。

開始時，因為身邊隨時有家人伺候、作伴，尼克除了和志工作簡單的寒喧之外，大多感恩地說他不需要我們為他做什麼，因此，與他的互動也就非常表面和淺薄。

後來，身體也不是十分良好的芭妮，因為日以繼夜地得不到休息，感到撐不下去，於是晚間雇用有特別看護代為照顧，而白天也只來一段時間，其他有些時段還是請特別看護，其餘的則麻煩志工多加費神；也因為這個因緣，我對尼克才有了較多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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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與尼克單獨相處時，他非常疲累；除了稍微談了他的病情與缺乏食慾的苦處之外，他讓我為他做了能量治療之後，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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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的訪談中，我發覺他心中相當不平安，雖然沒有機會領教他的牛角尖與牛脾氣。

除了即將離開家人的那份不捨與眷戀之外，他擔心著整個社會、國家，甚至全世界的前途；他說二十幾年前，他就已看出整個大環境的走向，於是憂心忡忡地投稿報紙，並上書政治家，甚至到處公開演講，要大家注重心靈的陶冶，拋棄「向錢看齊」的觀念，與「子食卯糧」的做法；奈何，言者鑿鑿，聽者渺渺，讓他十分失望。現在全世界的經濟風暴，證明了他當年的想法並非僅是杞人憂天而已。看到今天大多數人仍然拼命追求物慾的滿足，以及全世界經濟和社會愈加紊亂，他難過與悔恨。

啊，一個「想當救世主」的人！有了這些精神負擔，我可以理解為什麼他被說成是個難纏、鬱鬱寡歡，而且喜歡鑽牛角尖，也容易發脾氣的病人了。

然而，用心誠屬可嘉，但是卻有不自量力之嫌。他的「難過」我有同感，「悔恨」卻讓我不解。

尼克解釋說：「要是我當年更加用心的話，也許事情就會有所不同了。」

啊！原來如此。我思索著怎麼跟辯才無礙的律師談這些事。想了一陣之後，緩緩開口說道：「你知道有許多先知、聖者都是以『拯救世界』、『教育世人』為職志的；包括耶穌、釋迦摩尼、穆罕默德和孔子等。你看他們都離開幾千年了，救贖和教育工程距完工之日，卻仍是遙遙無期。我認為重要的是你已經盡了全力了，因此，你大可安心離開，因為你要傳達的訊息，自會有很多其他人繼承你的遺志的。」說了這些之後，又趕快補了一句：「我就是其中之一，雖然我做的，比起你來，簡直是微不足道。」說完，我伸手輕輕握住他枯瘦的手臂。

尼克嘆了一口氣回答道：「看來也只有如此自我安慰了。」

聽他這麼說，覺得他仍被「無奈」所苦，我趕緊加以補充：「這不是自我安慰。你想：人的生命有限，卻可以把棒子傳給志同道合的後世來者；如此，一代一代不斷傳承努力的結果，終會達成目標的，不是嗎？」

這麼簡單淺顯的道理，應該是難不倒邏輯清晰的大律師的，不過，也許是他的病情和離世前的感傷阻斷了他的思路吧？聽我這麼一分析，他本來緊鎖的雙眉於是才逐漸舒緩開展了。

「否則，」我看他開朗了些，隨著幽默一番：「要是讓你把事情都做完了，後人豈非會因整天無所事事而惹出更多麻煩？」而引來他一陣笑聲。(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