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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8/28 04:00:23瀏覽1714|回應36|推薦147 | |
(圖片取自www.ontariopalliativecare.org) 秋日的午後,溫哥華的氣溫竟然異常地高達攝氏三十度,空氣中除了溼熱,一切靜止、凝固,逼得人們幾乎窒息。 我停好了車,進入有空調的醫院大樓,頓時覺得周身舒暢、暑氣全消。電梯很快載我到了帕德森大樓北面的第十六樓。出了電梯門,只見金魚缸裏的幾條小金魚依然不知人間幾何、在稀鬆的水草間自由自在地戲游著。整個安寧病房靜悄悄地,走廊上看不到一個人影。護理站值班的行政助理潘美拉看起來有些疲累,卻仍然一如往昔,笑盈盈地和我打招呼:”Hot, eh?” 那個聲調上揚的eh? 有”isn’t it? (可不是?)”的味道;是加拿大英語的特點。聽她這麼一問,我也回了她一句,而且故意加強語尾的語氣:”but pretty comfortable inside, eh?” 惹得她大笑。 在志工辦公室裏,我整理、更新資料時,看到有位姓名都好像日本人的病人,我淺薄得可憐的日語知識告訴我他的姓漢字應該是”黑田”(非真姓);其旁還加註了”Dr.”。我想大概是醫師吧?因為根據經驗,在這裡對於”博士”的病人是不會特別如此加以註解的。根據病歷表,黑田先生是七十一歲,是肝癌末期的患者,而且同時染有B型與C型肝炎。由於我爸爸就是因C型肝炎導致肝癌而往生的,因此,我對這位黑田先生竟然生有無限的親切之感。忙完了例行公事,我第一個去探訪的就是他。 黑田先生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落腮鬍:銀白稀疏的長髯給人瀟灑、飄逸的印象,只是無神的眼睛、消瘦的面頰以及枯黃的臉色洩漏了他正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真相。剛見面的時候,他精神不錯,除了偶爾談累了必須休息一小陣子之外,他非常健談。他告訴我他是位醫學研究者,本來在日本從事癌症研究工作,後來被Sloan-Kettering Institute挖角,而去了紐約。在那個舉世聞名的癌症研究機構待了一陣子後,他因嚮往加拿大的生活,於是又搬到多倫多,在當地的癌症研究中心繼續他的工作。 聽到這裏,趁著他停頓休息的時候,我自作聰明地笑著說:”後來,你到溫哥華的癌症中心來,是因為這裏是世界上最適合人居住的城市之一?” 想不到他竟然搖搖頭、又點點頭,用他帶日本腔的英語說:”No, and yes!”原來他沒去溫哥華癌症中心服務,雖然搬來溫哥華是為了它良好的生活環境。 看我有點納悶,他笑著說:”I came here to enjoy life.”接著解釋說滑雪和美食是他的兩大嗜好,因此,他到溫哥華來之後,找到滑雪教練的工作,並且也開了一家餐館。 “哇!你真會享受喔!”我由衷地讚嘆著,”過了這樣多采多姿的一生,你該沒什麼遺憾了吧?” 聽我這麼一說,黑田先生竟然輕輕閤上了眼睛,又重重嘆了一口氣。接著,由他扭曲的表情,我可以感覺到他正在努力掙扎地忍著,不聽話的淚珠卻還是噗噗地由眼角滲了出來。 對這個轉變,我有些驚愕。他在嘆息著自己在世的時日已經寥寥無幾?感傷難過是絕對正常的反應。 我清咳了一聲,再停了幾秒鐘之後,輕聲說道:”生老病死,萬物之常情…”話沒說完,黑田先生睜開眼睛,搖頭打斷我的話:”不!不!我對於即將來臨的命運一點也不害怕,對我的生命更不會婉惜。我難過的是…她怎麼不來看我?”不等我回答,他緊接著解釋說他指的是他的獨生女。 “也許辦理手續需要點時間吧?更也許機位難訂也說不定!” 我試著找理由安慰他。 他看了看我,一臉的尷尬難以形容。接著,他緩緩說道:“問題是她既不用辦手續,也不用訂機位 – 因為她就住在溫哥華。” 顯然看到了我有些不解的表情,他說:”我留了無數個電話,讓她知道我已經病入膏肓,但是,她卻音信全無,一個電話也不回,當然影子更沒有了。就這樣,讓我天天巴巴地等待著、盼望著。” “也許…”我還在為他女兒找理由,但見他揮揮手,不讓我繼續,而自己接了下去:”她恨我!”聲音細弱得幾乎聽不見。 “女兒恨爸爸?不至於吧?而且你…”我本來想說”你已經快死了”,但是,沒說出口,趕快改成”你這麼想念她!” “是啊!我真想念她!不過,我知道她恨我,就因為我和她媽媽的離婚。”說著,他又把眼睛閉了起來,把頭別過另外一邊,我可以想像他流淚的樣子,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有拉起他靠近我的一隻手,他的手枯弱得讓人心疼。我將它緊緊地握著,希望黑田先生可以感受到我的同情與慰藉。整個病室寂靜得令人難受,什麼都停止了,只有他用我沒握著的另一隻手不斷地在擦拭淚水。 過了好一陣子,他轉過頭來,還有著淚痕的臉擠出一絲苦笑,問我:”能為我弄一杯茶嗎?” “沒問題,我就去煮開水。但是這兒只有紅茶。你不介意吧?” “紅茶?那就不用了,給我杯水吧!”我給他倒了一杯水,同時答應他下次給他帶來台灣的烏龍。並為他做了能量調整,方才離開。 那天,我下班前,又到黑田先生的病室去,意外的,有一位四十來歲的東方婦人在場。打了招呼,我直覺地問她說:”你是黑田先生的女兒?” 只見這位面貌姣好、氣質高雅的婦人搖搖頭說:”但願我是。不過,我只是他的朋友,我叫芳子。”顯然她也知道黑田先生苦等女兒的事。 黑田先生與這位芳子都沒再談這件事,我也不好追問。第一次的訪談就這麼結束,可是,我心中的難受卻一直伴隨我到一個星期後的訪談時間。 那天,我預先打電話給潘美拉,問她黑田先生的情形。她告訴我說他還在病室裏,只是腦子已經有些混亂不清。 當我拿著帶去的烏龍茶進到黑田先生的病室時,一位平時笑容可掬的韓裔護士也在那兒準備藥片,但是,那天她凝重的臉色間接告訴我黑田先生情況不好。只見黑田先生雙眼緊閉,已成了皮包骨的臉頰黄中帶灰,了無生機,我不禁心中一沉。試圖用玩笑打開空氣中的嚴肅,我揚了揚手中的保溫瓶:”看我們台灣烏龍茶的功力…。”但是"韓國妹"搖頭阻止了我:黑田先生不能嚥下純流質了。她一邊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餵黑田先生濃稠的糖水,一邊還要叮嚀、鼓勵他嚥下去。因為他是在半昏迷的狀態,常常含著糖漿不曉得吞嚥,一小杯的糖水竟花幾乎半個鐘頭。護士走後,我坐在他床邊,靜靜地看著這個昏睡的老人,他還走不開,為的就是等他鍾愛的女兒來見他最後一面麼?為他做了能量調整之後,他依然是半睡半醒著,偶爾發出呻吟的聲音,而且兩手不斷地在空中揮動著。我伸出手去握住他們,想不到黑田先生卻把我的手拉近他的胸前,嘴裏喃喃地重複著我無法分辨的話。過了一陣子,見他他又昏睡過去,我輕輕脫了手,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離開他的病室。 約莫一個鐘頭之後,我在電梯前遇到了那位黑田先生的友人芳子,她正要離去。我對她說黑田先生的病情轉劇。她憂心地點點頭,說她也剛去看了他,他依舊昏迷著。我告訴芳子他抓住我的手的事,她說同樣的事也發生在她身上,只是她聽清了黑田先生喃喃重複的那句話是:”我很抱歉!”我有些納悶:”難道他是針對女兒說的?是他曾經得罪了她?” 聽了我的疑問,芳子告訴我她和黑田先生是三年前才相識的;他家庭的情形,包括他的離婚以及與女兒的關係她都不很清楚。她又告訴我前一天晚上黑田先生病危,醫院試著給她女兒打了電話,不料,一位接電話的男士說她旅行去了。說到這裏,芳子很肯定地加了一句:”but I don’t believe it!”我沒有追問。剛好電梯來了,她微微鞠躬,就轉身步入其中。 那天下班前,我又去看了黑田先生。他依然昏睡不醒,只不過喉嚨時時發出”噶噶”的聲音。我一手按在他頭頂,一手把著他的腕脈,虔心祈求宇宙能量進入黑田先生危在旦夕的病體,讓他身心平安,以便自在地上路。 做了一陣子的能量調整,黑田先生情形還是沒有變化,接著,我趴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已渡過了美滿的一生,雖然還有些缺憾。尤其你女兒沒來看你這件事一定讓你傷心欲絕,不過,請你不要太難過了。你已盡了你的全力去愛她,她一定有她不來的理由,請你就尊重她這個決定。你也無須悔恨,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要準備你的心靈,好好地走上你最後的一段旅程。”他還是沒有反應,我立起身來,閉上眼睛,默默地為他祈福,眼淚卻不聽指揮地奪眶而出。我一方面為他感到難過:是什麼樣的恨,使得他的女兒竟然絕情到讓老父在垂死的病床上眼睜睜地盼望著,也將帶著缺憾與悔恨離開人間?另一方面卻為我們兄妹幾個感恩不止:爸爸也曾經對不起媽媽,我們幾個卻能告訴自己要常想到爸爸對我們的好處,在他的晚年盡量回去陪他,也讓他走得自在自如。 根據病房的記載:翌日凌晨,黑田先生走了,在孤寂、絕望中結束了他璀璨輝煌、卻被憎恨折磨至死的一生。 奧修大師說:愛不是一種自由,因為在愛裡面人已失去控制;恨何嘗不然?而且,恨比愛更容易叫人發瘋。恨可以叫人忘了曾經愛過的滋味與溫情,恨更可以讓人不顧一切地報復 – 包括剝奪了那垂死的老父安祥上路的權利。就算老父是萬惡不赦的罪人,當報復過的快慰消失了之後,我不相信黑田先生的女兒能夠無憾無悔且輕鬆寫意地終其一生! 當然,愛與恨都是我們感情中極其自然、而且幾乎無法避免的一部分。要想能夠一生中盡量不被這兩種感情所苦,對於愛,我們應該學會及早表達,更要知道它緣起緣滅、強攀不得的道理;對於恨,我們尤其需要早日處理、設法彌補,以免重演類似黑田先生父女的悲劇,而空留無法挽回的餘恨。 延伸閱讀: http://blog.udn.com/chsu43/2095034 http://blog.udn.com/chsu43/3052792 http://blog.udn.com/chsu43/3041987 (圖片取自www.flowerstodelhi.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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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