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主治醫師查房的時間；年輕的醫師踏著輕快的步子在走廊上急行。時間是金錢，他剛剛才看完了門診；過一會查完安寧病房後，還需到家醫科病房去呢。

後面跟著的醫師助理、護理長、還有值班的護理師，以及照服員，亦步亦趨地走在他後面。陣容龐大。

1105病房的病人看到一行人一字排開，站在她床前，愣了一下之後，明白是來查病房的，馬上就哀求醫師說：「醫生啊，怎麼我的腹部腫脹得這麼厲害？而且我的排便問題也都好像沒有進步似的。請你幫幫我好嗎？｣ 病人是一位叫「阿淑｣(非真名)的七十來歲的婦人。也許被疾病折磨的緣故吧？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

年紀輕輕、卻經驗豐富的主治醫師卻像是遇到了難題似的，求助地看了病床旁邊的阿淑妹妹秀芬（非真名）一眼；可是秀芬馬上把頭轉過一邊，將眼光投向窗外的空中花園。

現在正值春暖花開的時節，窗外一片花團錦簇，好不熱鬧；病房裡的秀芬卻沒心思欣賞美景，因為她也正在思索如何回答她姐姐這個問題。

其實，阿淑這已不是第一次問這個問題，但是醫師每次都支吾以對，無法正面作答，只能敷衍似地說「好！好！我會處理的。｣主要是因為阿淑家人一直對她隱瞞真實的病情，讓醫師十分為難。

阿淑罹患的是末期的胰臟癌，而且已經擴散至腹部：肝、腸、胃都有。開始時，她除了疼痛的問題有待處理之外，其他一切看來還算不錯：能吃、能睡，精神也很好。不只可以坐輪椅到空中花園散步，甚至也曾參加過每週一次的卡拉OK活動，而與妹妹秀芬合唱「雙人枕頭｣，博得在場者一致的稱讚。

「軟便劑｣能發揮的作用很小，逐漸地，阿淑需要用鼻胃管來處理排便的問題。這讓她很不舒服，心中也一直誤以為醫師「連簡單的消化不良都無法處理｣，幾次想出院回家，還是被妹妹及其他家人說好說歹地說服，而打消了這個念頭。

團隊也曾與主要照顧者的秀芬，以及其他家人溝通，試著勸他們將實情告知阿淑。可是他們說：阿淑生性悲觀，若知道自己已經病入膏肓，一定會吵著要回家等死；更糟糕的，她也極可能用各種方法尋短見…。

既然家屬有這個顧慮，團隊雖然覺得不妥，也只有尊重，同時，告誡大家要謹記家屬這個要求。可是，這個要求也讓主治醫師傷透腦筋，因為他對於阿淑每次問的那個問題，都需要敷衍，也覺得不舒服，卻也沒有別的法子，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阿淑的病情也逐漸開始惡化。首先，她食慾變差，嘔吐次數增多，整天嗜睡，腹部更大，排便也更加困難了。她的家屬繼續告訴她胃腸不好，醫師繼續敷衍她說會為她處理，阿淑後來就懶得問了，只是常常喃喃地說：「沒關係，我只是單純的消化不良，醫師會幫我處理的。等處理完之後，我就可以出院了。｣精神好時，她也偶爾會談到出院後，要繼續種菜、養花，因為「後園那片地已經荒廢太久了｣。讓人聽了，為她受騙而不自知，覺得難過之餘，更懷疑這種處置方法到底是不是最妥善的。

病人絕對有知道自己病情的權利，這是無庸置疑的。家屬常常為了怕病人因為無法接受事實，而變得消極，甚至尋短見，而刻意多方隱瞞。這個看來善意的舉動，事實上不只剝奪了病人的基本權利，更是讓病人失去機會去面對生命末期時需做的各種因應。因為這個緣故，有些病人沒能為他們的身後事早做安排，有些病人沒能見到他們想見的人，而得以從容地向他們道謝、道歉、道愛與道別；更重要的，許多病人也因此沒能有機會調適自己對死亡的看法，而在即將踏上那條不歸路之前，做好心理上的準備。為病人來說，這是極為殘忍、且是永遠無法補償的過失！

阿淑走的前幾天，她已非常衰弱，卻一直想站起來；她喃喃地說是為了「要練習走路，以便恢復正常的生活｣，但是，當秀芬及護理師試圖抱她、協助她站起來時，阿淑的腿卻完全柔軟無力，不聽使喚。努力掙扎了幾次之後，她被抱著躺回病床。看她完全失望的表情，讓人不捨。我不知道她的家人見到這種情景，會不會後悔他們一直矇騙阿淑的做法。

阿淑走前幾個鐘頭，瀕死狀況已經明顯出現，她的家人開始有些慌張，因為他們還無法決定是否讓她留一口氣回家，還是「院宣｣ - 在醫院往生，而由醫院宣告其死亡的時間。甚至到最後一刻，他們仍要求為阿淑洗SPA 澡。護理師告以極可能來不及時，他們改為為她擦澡淨身。哪知，就在淨身尚未完成之際，阿淑輕輕地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阿淑與世長辭時，臉上看來有些錯愕的表情；也許，在她走得不明不白的時候，她心裡還在詫異著：「我只是消化不良耶！怎麼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死了？我還有好多事要做呢！｣有說不出的遺憾與悔恨! 做家屬的於心何忍?

這是令人扼腕的案例；但是，我相信類似的悲劇卻還是正在持續不斷地發生著！

（寫於羅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