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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回家!
2014/04/01 08:24:39瀏覽1496|回應0|推薦118

 

                        

第一次看到朝坤(非真名)是在五樓的內科病房;他胃癌末期,是屬於「共照」的病人,由安寧病房與內科病房共同照護,而我那天是隨著護理師前去看他。


他年逾八十,全身黝黑,滿臉皺紋,雙手乾裂,皮膚粗糙,面容憔悴...,在在都是一生辛苦「討海、捕魚」在他身上留下的滄桑烙印。

根據資料,他是家中的老大,一生未婚,獨居於蘇澳近海一間破舊的老房子;雖然有弟弟住在附近,他卻獨來獨往,凡事自己動手,鮮少假手他人。據他弟弟與妹妹說:他們父母早逝,朝坤對年幼的弟妹非常照顧,從海上回來,總會把上等的魚獲先送給弟妹們,其他的才送到漁市場去。但是,他菩薩肝腸閻王臉 - 心善嘴巴壞,又固執己見,常常扮起大哥的威嚴,弟妹們若有違拗他的意見時,絕對會討來一番斥責。因此,弟妹們對他是又敬又畏。


朝坤胃部腫瘤大概已經擴散、而且大到堵住食道,除了疼痛亟待控制之外,嘔吐更是棘手的問題。共照團隊希望他入住到安寧病房,但是固執的他卻認為既然外科病房都已經束手無策了,安寧病房又能起何作用?大家都來勸他,然而,言者諄諄,卻是聽者藐藐,他就只是天天吵著要回家。直到有一天,實在不舒服得難以忍受了,在安寧護理長又說好說歹地苦勸半天之下,他方才勉強答應轉入安寧病房來「試試」。

他到安寧病房的第一天,精神還好,也因為與我有過一面之緣,他對我還算客氣,兩個人也聊了不少。

他對自己的狀況相當了解,知道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疼痛與嘔吐的症狀控制好,其他,用他的話說,就是「等死了」。我安慰他說:誰都會死;就希望死前得到疼痛的紓緩與心裡的平安。他卻問我說:能不能給他一針,讓他「快去」。我對他說:「安樂死」目前在國內仍屬犯法,做不得的。他竟然回我說:不用講這些「五四三的無路用的話」,只要他不說,沒人會知道。聽了他啼笑皆非的話,我只得支吾以對,顧左右而言他。

他什麼事都堅持自己動手,自己站都站不穩,卻也巍巍嶄嶄地要自己上廁所。我告訴他我明白他不想麻煩護理師的用意,不過提醒他若是不小心跌跤的話,主要照顧護理師會受院方處罰;他竟說:「院方,院方,你們院長也沒有我大!」讓我啞口無言,不知如何回答。

朝坤弟弟來訪時,團隊與他商量僱用看護的可能,社工也說因為朝坤的經濟狀況不好,政府可以貼補大部分的費用。他弟弟說曾經提過,不過被臭罵一頓,就沒人再敢談這個事情。後來,弟弟自己願意來陪伴他,卻被他趕出去;而只能坐在交誼廳裡呆坐、發愁,久久才敢躡手躡腳,偷偷地進到病房去探一下頭而已。讓我們都對朝坤的倔強搖頭,也為他的家人叫屈。後來,百思不得其解之餘,只得請來一位看護,而騙他說是那是一位有心的志工,特別願意來陪伴他的。得到他半信半疑的首肯之後,他兄弟才放了些心。但是,他照樣凡事自己來,害得看護只能跟在後頭乾著急而已。

 

 

        

 

在團隊的細心照顧下,朝坤疼痛的控制,確實有起色,而得到某種程度的紓緩,也因此,朝坤可以有幾個小時的睡眠;只是需要打止痛針的頻率越來越密,讓他以為護理師沒幫他做止痛的療護而抱怨著。我指指吊著的針筒,他竟然說:「少騙我了;誰都知道打針是要扎一針到皮膚的,那個筒子算什麼!」

接著,他指著他的腹部,無奈地說:「我肚子實在痛得要命!」我聽得為他難受,隨口安慰他道:「我知道」三個字剛出口,我猛然煞住,心裡更是狠狠地罵自己愚蠢。

果不其然,朝坤聽了馬上瞪著我,冷冷地回了我一句:「你又不是我,怎麼可能知道我的痛?!」讓我羞愧萬分;這類以前上課準備當安寧志工時老師就告誡過的話,五、六年都過去了,我竟然還掛在嘴邊!

對的,病人的疼痛我們怎麼能知道呢?一句看似同理心的話,聽在末期病人耳裡,簡直就是不著邊際的風涼話而已!還好訓了我之後,也許他因為疼痛難當,暫且就饒過了我。

我也曾經為他做過能量治療,大概他「鐵齒不信」而效果不彰,做了一次就乾脆拒絕了。他倒是喜歡背部按摩,每次幫他做完,也總會得到這個「粗人」真摯的道謝。

朝坤嘔吐的問題,團隊除了為他使用鼻胃管引流之外,幾乎束手無策。他只要有液體入口,都會馬上吐出來,甚至用水漱口時也不例外。偏偏他又喜歡喝很熱的水,看護端來的水若不夠熱,總少不了換來一頓怨言、甚至責罵。有一天,他自己喃喃地說:我就只喜歡滾燙、或冰凍的而已。剛好護理長聽到了,轉個身把一客冰淇淋端到他面前;他喜出望外地笑了。

看他大口大口開心地吃著,大家都為他終於有「美食入口」而慶幸,但卻也為即將跟著來臨的厄運而擔憂。果不其然,他把冰淇淋空盒子遞給我們之後不到幾分鐘,就又大嘔特嘔了;讓人為他心痛、不捨。然而,至少,他得到了某種程度的滿足,為末期病人來說,這也是一種幸福。

朝坤到安寧病房後的第五天,照樣嘔吐,也照樣抱怨護理師沒為他打止痛針。就在我無能為力地站在他床邊,默默地為他施藏傳佛教的「頗瓦法」,期望前賢大德的光明可以滿被這位可憐的老人時,他突然要我打電話叫他弟弟來。

我大概可以猜出來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卻假裝不經意地問道:「要你弟弟來,沒問題。可是有什麼事我可以先效勞嗎?」哪知,他大概洞悉了我的用意,揮揮手打發我說:「你就去叫他快來就是。我們兄弟之間有話要說。」無法問出個端倪,我只得遵囑照辦。

一個鐘頭之後,弟弟冒著滂沱大雨,從蘇澳騎摩托車趕到。

看到弟弟一身濕漉漉地站在他床邊,朝坤劈頭就說:「幫我辦出院!」

。。。

其實,包括他弟弟,大家都早已料到他想的可能就是這個;不過,還是想辦法拖拖再說。因為要從安寧病房出院,只有幾個可能:往生;病危返家;或是症狀都已得到適度的控制,可以回家當居家病人。而朝坤卻什麼都不是,他現在出院回家,勢必在家疼痛受苦,照顧者跟著受罪,最後大概又會再回到醫院來。如此,不僅他自己折騰,家人跟著受罪,要救護車送來送去,對國家醫療資源也是一種無謂的浪費。因此,大家是希望可以拖過他今晚的牛脾氣

朝坤弟弟說:「現在外面雨下得正大;你看我淋得就像是落湯雞一般。明天吧! 明天我再帶你回家。」

 

        

 

哪知朝坤毫不為所動,冷冷地說:「你的意思是說今天不讓我出院了,是嗎?」

一位護理師在旁邊說:「要出院,也得醫師批准啊;醫師今天已經查過房,要等到明天才會再過來。」

話沒說完,就被朝坤打斷:「醫什麼師?他比我大嗎?我今天說要出院,就是要出院。」

剛說完,看到弟弟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朝坤吼了出來:「叫你去,你不聽嗎?」

因為他住的是健保房,房內還有其他病患。我連忙把食指放到唇邊,同時「噓」了一聲,又指指其他的病床。朝坤連忙放低了音量說:「歹勢啦!失禮!失禮!」但是,兩隻眼睛仍然瞪著弟弟,用手勢比著要他快去。

這時,與朝坤有多次接觸經驗的護理長出來打圓場了。她要大家先退出去,然後拉上布簾,準備「曉以大義」,而做最後的努力。

哪知二十分鐘後,護理長出來了,從她臉上的苦笑與無奈,我們知道她也沒能說動朝坤再留住一個晚上。

當救護車人員用擔架將朝坤帶走的時候,團隊人員照例一起送他到電梯門;大家的心裡充滿沮喪、無奈、不捨之感,但是,另一方面也好像得到解脫一般地鬆了一口氣。明知道朝坤也許很快會再回來,不過,至少,大家耳朵可以有一、兩天的清靜。

坐在志工辦公室一邊撰寫探訪記錄時,我一邊想著朝坤這個人:

從他以前愛護、疼惜弟妹的行為上來看,他不愧是個好大哥,但是,由他凡事必須遵照他的意思,否則就斥責弟妹一事來看,他又未免剛愎自用,而濫用了大哥的「職權」。本來,團隊裡有人以為他是因為心中熱切地渴望被疼惜、被呵護,而有此與常人不同的「反常舉動」,可是,由他弟妹對他病情的焦急與關懷,對他脾氣的包容與耐心,難道他感覺不到他們對他的疼惜與呵護?而且他不聽他人解釋,事事自以為是的做法,不只令人不敢恭維,也造成團隊照料他的諸多困擾。

還好,在安寧路上走過六年的我,遇到這樣難纏的人,朝坤還是第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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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朝坤出院返家後的第二天,護理長跟往常一樣,打電話關心剛出院的病人時,得知朝坤回去當晚果然自己折騰了一個晚上;連帶地,他的弟妹們也一起一夜無眠,陪他受罪。而就在打電話時,朝坤正由救護車送到急診室途中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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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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