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起風了，黑夜中，我和賢哥立於台北微雨的街頭，持續著未竟的話題，他點了一根菸，燃起了些許暖意，昨晚羅斯福路上木棉樹的枝枒正隨風打顫，如我的想念翻飛。 

  失去你的夜，我開始有點怕黑，怕夜裡出門，怕晚上回家，怕面對陌生的媽媽，怕自己去實踐那顆想逃的心。賢哥安靜地聽我說也告訴我，這是人生的功課，不論逃得多遠，總是有面對的一天，他有著長年清醒且沈穩的孤單，像是一個捉住無線風箏的流浪智者，總是在我呼求時現身，我們並肩而行，我說：「我開始能讀懂你的寂寞了」。 

  今晨醒來，又拿起你的照片放在房間的沙發上，摸摸你的臉，讓我想起在你蓋棺的最後一刻，我終於忍不住放聲，哥哥則俯身在你棺木上額頭的位置吻別，如同你剛離世移靈暫歇時那般，在你的額上烙下輕輕的吻。哥哥問我，可否將寫你的文章集結出版，分送摯友，我說好，對我而言，那並不難。

  「為什麼不加一件外套？」我對著準備出門的媽媽說著。 

  「我懶得穿」，媽媽想了想之後又回答：「今天變天了，外面風好大，帶一件也好」，她回房披了一件外套。 

  「記得帶鑰匙」，我又加了一句。 

  「有」，媽媽回了話之後隨即消失在門口，還給我一片寧靜。 

    以前你在的時候，媽媽總是不帶鑰匙出門，她知道，你永遠都會在家等待，玩累了只要回來按個電鈴之後倒頭呼呼大睡，醒來時桌上就躺了熱騰騰的飯菜。你頭七的那一天，媽媽又在我面前叨叨唸著你對她不好、不夠愛她，我又急又氣地替你辯白，自然是一番唇槍舌戰，親友們總是勸我，媽媽不懂事、要讓她，但不管她如何哭鬧，我必須捍衛你最後的尊嚴，不容扭曲。

    媽媽心裡很清楚，我不是你，她這幾天很客氣地要我替她繳健保費、付行動電話費等等，但她總是看也不看地就把帳單丟到我面前，如同以前什麼事都拋給你處理一樣，我面無表情地退回，要她自己仔細瀏覽勾選應繳金額與繳款截止日，自己保管帳單。 

  「我看不懂」，媽媽習慣性地扔下一句話之後，又開始耍賴。

  「那就不要繳啊」，我也不干示弱地回話，於是媽媽開始戴起你的老花眼鏡，學著看帳單上已經用螢光筆標示好的日期與金額，緩緩讀出了正確的數字。

  媽媽不是不識字，但有你這個老保姆寵著、賴著，就不願意學習思考，我要她學習記帳，看看這個月花了多少錢，她硬是不肯，還罵我沒良心，我依舊堅持，失去你的日子，媽媽要逐漸學會獨立。

    昨天有一位劉伯伯從楊梅打電話到家裡來，他告訴我，跟你都是在河南鄭州裝甲兵的同袍，一起到台灣來已經六十年了，雖然我替你寄的訃聞寫錯了門牌號碼，但是記性極佳的資深郵差還是憑著對名字的記憶，把消息捎給了他。你走了之後，總是斷斷續續收到一些關於你的消息，那怕只是一點蛛絲馬跡，都不願輕易放過，這些恩賜有助於拼湊出記憶中的你更加完整的樣貌，我心中充滿感激。

   喜歡今日的晨光，喜歡迤邐春陽灑進你房間的暖意，窗台上的聖誕紅依舊盛開，你最愛的兩隻小金魚也怡然悠游，你房間的一切還是老樣子，我放心地走回電腦前開始一天的例行筆耕，上網遇見了一篇有趣的短文，終於忍俊不住，這是你離開之後的二十多天以來，第一次聽見自己的笑。 

    再過一陣子，羅斯福路兩側的木棉道將會綻出一片新綠，接著是火紅惹眼的木棉花，以及一團團隨風滾落翻動的小白棉球，每年春天來時，我總愛佇足暫歇，仰頭欣賞眼前這一片炙熱與青綠交織而成的高空花海，偶爾點綴著白色浪花朵朵，下次起風時，那顫抖的葉，是我四處尋你時沙沙作響的腳步聲，是女兒燒灼的思念，想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