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你是知道的，獨處的時候我向來習慣安靜，即使在客廳與你面對而坐，你也不會打擾，但是媽媽就是不一樣，舅舅和阿姨來送你的時候，媽媽抱怨地說：「她都說她是爸爸生的，不是我生的啦！」她總是不斷叨叨絮絮，隨時打斷我。對，讀幼稚園的時候，我總是告訴同學：「我爸說，我是從他的肚臍生出來的」，從此以後就認定：「我是爸爸生的。」 

  「今天是妳爸過世後第二十一天，我買了好多菜，是我買的，不是妳爸買的。」她學著你每天早上起床時為我做的每一件事，先是削水果、接著遞早餐到我的電腦桌旁。 

  客廳的電視鬧哄哄地唱起歌，你平常習慣坐的位置，空了。媽媽煮的早餐，油多、鹹膩，我什麼都不說，默默吞著眼前的食物，不能不吃，不吃她會生氣，為了耳根清靜，我似有若無地嗯嗯啊啊，附和著她的叨叨絮絮。 

「妳去買茶油好不好？可以拌麵線。」不知怎地，她又天外飛來一筆。 

「噓！」我以手指置口，示意她還我一片寧靜。 

「這我買的，妳吃吃看嘛！」不到兩分鐘，她又撥開一顆橘子，片下一口，塞到我的嘴邊。

「我不要啦！」我終於開口，耐著性子皺起眉頭撇開臉輕聲說著，以免稍一不慎觸碰雷區，惹得爭端再啟。 

  爸，自從媽媽離家後，過去二十多年來，都是你在做這些事，早已習慣你的節奏、你的氣息，即使她努力仿效，那些都不是你的味道啊，我要你的味道。

    從你火化成為一堆白骨之後，才真正感覺到你離開了，今天是你住進骨灰罈的第三天，可以感覺得出來，媽媽很努力地臨摹你的慈愛，但卻成了一種無意的干擾，我默默接受，第四度無語淚流，不是因為放不下她年輕時拋下我們的憎惡，而是更想你。

    往事如煙，是非已過，除了你，還明明白白，住在我心裡。 

    昨晚等著上戲劇課之前，你的手機突然響了，我急忙接起電話，原來是一位住在我們家附近的年輕女孩葉小姐打來的，她說與你在郵局認識，因認出了彼此身上穿著同一個教會活動的衣服而攀談熟識，過年前你還去過她家，說要在除夕去拜年，怎料迄今了無音訊。我告訴她：「爸爸走了。」她先笑後哭，笑說你被上帝接走了，哭著你的幽默、可愛與良善。

    一週一次的「一人一故事」戲劇課終於開始了，這是我極喜歡的小劇場型態，以後可以教導愛滋寶貝們運用於教學和肢體開發，甚至就連忙著你的安息禮拜期間，都不願缺席，老師要我們試著用手邊的樂器，聽想像並發出清晨的森林可能出現的各種聲響，我很喜歡這個練習，讀了那麼多年的書，這才恍然驚覺，自己是水泥叢林中的囚獸，不曾有人帶著我去聆聽森林的自然樂章。

   下課之前，為了趕在晚上十一點去「小小書房」還書，提早離開，同學們給了我好幾個深深的擁抱，眼淚差一點又潰堤。

     昨晚騎車返家途中，距離家門大約五個公車站牌的距離，意外地瞥見一名正在等車的婦女，她比我還矮一個頭，穿著一身黑，離家這麼久，卻還有著一雙我熟悉的眼睛，從她的臉龐，我讀出自己，那是我己身所從出的母親，如今你已故去，我亦無恨，卻無法說愛就愛。 

    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看過媽媽立於黑夜中，等待回家的身影，這次與她巧遇，並不意外，似乎可隱約感受到，冥冥中命運的牽引，如河似江，只能順流。擦身而過之後，我緩緩地煞車向後推行，滑回媽媽身旁，按了兩聲喇叭，沒有呼喚，只是隔著口罩張開眼睛凝望，點頭示意要她上車，一起回家。

  「妳是誰？」媽媽認不出女兒的車與背影。

  「這麼巧，是妳喔。」走近後，她看出了我的眼睛。媽媽的臉上掛著笑，跨上了我的車，黑夜中，母女同行，媽媽已是我此生逃不開也躲不掉的功課，不是宿命，亦非沉重的負荷。

 「任往事呼嘯，憑記憶纏繞，緣分已盡，說走就走，沒有徵兆……」，在你的安息禮拜上，哥哥為你挑選了《還剩下什麼》歌曲播放，許多長輩們看了你的紀念影片，紛紛拭淚。確實，你說走就走，若未沉潛於文字中，我可能會被無盡的思念纏繞，直至封喉。爸，寫作如同吐絲，而我命中注定是蠶，若你有靈，請化我的思念為桑葉吧！

  日前無意間在書店翻到了「愛比審判重要，犧牲比生命可貴」的話語，宛若當頭棒喝，使我驚醒，媽媽懷胎十月，冒著生命危險生下我，雖無養育之情，卻有生育之恩，若媽媽是繭，終會破蛹而出的一天吧？爸，寫好這封信，我哭了第五次，當媽媽與我的生命各歸其位之後，還是比較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