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

  清晨四點四十五分，我從朦朧中醒來，像一隻忘了折棉被的魚，自然地游進你的房間，望著熟悉的被褥，床上沒有你蜷縮而眠的身影。 

  昨日種種，恍如一夢。在你的安息禮拜上，昔日老友早已趕在家屬之前到來，我穿上孝服走進會場，在布滿香水百合與桔梗的鮮花中照片中找你，依然尋得那一雙篤定的眼睛。哥哥上台致詞追悼時，哭啊哭啊哭，哥說，你畢生工作勞苦，但從不喊一聲累，他還說，你曾告訴過他，窮人天生就是要來冒險的，所以他努力工作脫貧。

  「爸，我要向你抗議，為什麼哥哥出生的時候有請滿月酒，我卻沒有？」爸，安息禮拜的氣氛太沉重了，這樣的撒嬌方式，你是懂的。

  「小時候，你告訴我，你梳過牛尾巴，所以總是幫我綁著兩根麻花辮，大學時，你又說，你剪過牛尾巴毛，又(戴上老花眼鏡)替我修剪長髮的髮尾。」我說，你雖貧困，但心中卻充滿愛，此生有著最清貧的富足；我說，我們父女倆有志一同，都曾在彼此不知情的狀況下，先後到新店戒治所去為探視藥癮愛滋感染者服務。 

  「小小的夢想能成就大事……」，這是你最愛唱的歌曲之一，在餐桌上，發現你在過世前一天買的大樂透彩券，你離世的那一天是開獎日，可惜你的小小夢想未能如願，昨天是你的肉體停留在世上的最後一刻，特地請喬幫你買了一張大樂透，用小小的紅包袋裝好，放在你西裝左胸前的口袋，我猜，你應該會很開心。 

  爸，昨天好多朋友來看你，小小的禮堂坐得滿滿的，還臨時加了五十多張椅子，好多人排隊見你最後一面，紫紅色的石斛花放滿你胸前，家屬答禮時，我就站在你身邊，復華大哥和二姐、三姐、四姐與姐夫們從台中專程北上，看到韓二姐時，我心與你似有默契，如同你生前探望久別摯交後輩時的感動，抱頭相擁而泣，香港的玲也來送你。從八個月的嬰孩到八十多歲的老友，大家都專程齊聚，放下一蕊祝福，在你暫歇的靈柩中，接連冒出朵朵盛開的斑斕，宛若花園。 

  蓋棺大殮的時候，意外地發出了連自己的感到陌生的呼喊，那哭聲，也曾是你跪在爺爺、奶奶的土墳前發出的嚎啕嗎？「爸……、爸……」，蓋棺論定之後，從此天上人間，周寶貝輕輕地拉扯我的衣角：「姑姑，不要哭了。」她才九歲，卻如此甜。 

  「妳是爺爺最愛的寶貝，現在叫妳『周寶貝』」，周寶貝黏著我，「爸爸一塊、姑姑一塊、周寶貝一塊」，我們三人象徵性地揀起了你的骨灰，經驗老到的師傅告訴我們，你的骨質豐盛、骨量足夠，頭蓋骨也很飽滿，沒有長期臥床的健康老人才能如此，讓我們更加放心。 

  護送你骨灰罈晉塔途中，司機大哥不自覺地繞了一些遠路，回到我們小時候住過以及你工作的地方，我們猜，或許你想回到這裡看看。「爺爺，我是周寶貝，我愛你，現在我用雙手保護你，不要害怕」，爺爺的周寶貝現在變成「周大膽」，「姑姑，我早上五點起床，好想睡覺，現在該妳來保護爺爺。」周寶貝躺在車上打起瞌睡時，一雙小手還放在你的骨灰罈上。 

  生命是如此奇妙，八十三歲的老爸已永恆安眠，九歲的周寶貝才正要長大，望著你們祖孫兩人相擁而眠的畫面，就像小時候你抱著我、抱著周寶貝睡覺的時候一樣，以愛相連。 

  牧師低頭祈禱時，我們在你的面前起誓，要傳承延續你的慈愛。晚上，我又回到新店慈濟醫院急診室，帶著特地請采憶調製的二十杯珍珠奶茶和熱飲，去感謝曾經搶救你生命至最後一刻的白衣天使們。 

  「蔡醫師，我爸今天出殯了，一切順利，他已經去了天家，感謝你們對我爸的照顧！」晚上九點，我向急診室裡的醫護人員們鞠躬答謝。

  爸，你曾說過，十六的月亮最圓，今晚仰首，望見天上掛著一輪滿月，你化為塵土的這一天，城市的夜空晴朗，皎潔光明。 

  「我已經下班了，剛好回來拿東西，救人本來就是醫生的工作，不要客氣。」爸，我們沒有事先約好，蔡醫師已經下班了卻轉回頭來拿東西，這難以言喻的巧合，是你冥冥中的安排嗎？好讓我傳達身為病患家屬的感恩之心，以父之名。 

  爸，忘了告訴你，你最近認識那位賣水餃的阿姨、你在離世前通電話訂購水餃的最後一人，昨天也來參加你的安息禮拜。你總是這樣，推心置腹、很快地熟稔，誰都是可以是朋友，如果土地公有職缺，有求必應的你應該可以勝任，可惜上帝的天國中並不需要，你還是乖乖地當上帝的寶貝羊比較好，不再勞累。 

  爸，你給了我血液與生命，一生劬勞餵養，以慈愛灌溉孩子的靈。走筆至此，天色漸亮，我將重遁紅塵，乘一葉扁舟，順流而下。 

  「爸、爸……」，在心中聲聲喚，淚又潸然，失去你的2009，今歲無年，我性駑鈍，尚不識永生，他日天家團聚，更盼相約來世，乘願再來，重為父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