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新加坡《品》雜誌中文版第30期/馬來西亞《品》雜誌第3期【REAL 真】輯，2015年11月號。)

John Henry Fuseli ,  The Nightmare , 1781 . 

兩百萬歲的老靈魂

 (原稿)

“我夢見與一行人出發去旅行，到了車站時，卻發現媽媽為我準備了十幾箱行李，我只好要大家先行出發，獨自滯留車站，篩選自己不需要的行李。”

我長期關注自己的夢，這個夢並不太難解，十幾箱行李是媽媽對孩子的愛與關心，但過多的愛與擔心卻在我要遠行時成了包袱，在我啟程去自我實現時成為掛礙。

夢以隱喻的方式告訴我，我必須處理我與媽媽的關係，重新篩選什麼是我要的，而什麼又是我不要的，才有辦法出發。

費里尼, 八又二分之一  / 電影劇照

夢比現實還真實

每每談夢，我總遭自詡理性的人翻白眼，被歸類為妖言惑眾的神棍之流，當然，也會引來“夢到狗屎會不會中樂透”這類問題。

所以我要鄭重澄清，以下要談的夢，與農民曆裡周公解夢這類廟公解夢法一點關係都沒有。

我先引一些科學研究來緩解你的疑慮。

科學家發現，我們每晚平均都會作五到六個夢，但大多數人一覺醒來，就匆匆進入現實世界而忘了夢的內容，這也是何以許多人記不住夢的原因。

對於夢的分析，我建議你不必倉促接受，也不必急著否定。

夢到底有沒有意義？一直是心理學家爭論不休的話題，然而倘若你問我，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拜職務之便，我常有機會威脅利誘修我心理學課的學生、朋友與尋求諮商者交出他們的夢，至今也收集了幾千個夢。

只要長期解夢你就會發現夢運作的模式，只要你給我5到10個夢，我大概就可以看出正困擾著你的問題。

 Marc Chagall , The Dream , 1939

潘朵拉的盒子

如果你仔細留意自己的夢，就會發現在我們夢裡出現的內容，大部份都是我們內心恐懼焦慮與不願面對的事。

在夢裡面追殺我們的動物、殺人魔、魔鬼，常常都是在內心深處困擾著我們的事物，它們有時候是外在的難題，有時是不敢面對的自己、強烈的內在情緒和塵封許久的創傷。

有人夢到她燒掉房子後，與同學合力把發現秘密的媽媽推下樓，在抽絲剝繭後，我發現了她曾經墮胎的秘密。

一個童年被性侵的女孩子，夢見一個藏著罪惡的盒子，她知道打開盒子會讓她情緒崩潰，透過解夢，她重新記起這件事，我才有辦法引導她去接納童年創傷，並與創傷和解。

解夢有時可以讓你認清困擾著你的問題是什麼，與其去逃避它，倒不如直面你內心害怕的事，處理了困擾著你的心結後，這些夢就會漸漸消失。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去解開夢裡的問題，比服用藥物更有效。

夢是願望的達成

人類有系統的研究夢境，大約始於一百年前。

佛洛伊德於1896年開始書寫《夢的解析》一書，他提出了一套解夢的方式，他得出一個結論，夢是被壓抑的願(慾)望。

人類在文明中無法滿足的各種慾望，我們的道德觀念無法接受的想法，如攻擊、性慾、食慾、妒嫉等強烈的情緒，都會在夢中被釋放，因此，只要瞭解一個人的夢，你就會知道他內心真正的想法。

佛洛伊德相信夢是來自內心的信，夢裡荒誕不經的內容都有意義，他發明了一套解開精神病患心結的解夢方式，在他看來，大部份的夢都與被壓抑的性慾有關，夢裡出現的蛇、條狀物、花蕊、山洞都是男女性器官的象徵。

在性壓抑的年代，佛洛依德是對的，但夢並不全然與性有關，這或許就是佛洛依德心理學為人詬病的地方。

心理學家榮格修正了佛洛依德的觀點，榮格並不反對佛洛伊德的理論，他只是覺得把性等同於夢的觀點有點太過狹隘了。

兩百萬歲的老靈魂

榮格提出一套精闢的見解，他認為，在演化的過程中，生物會透過細胞分裂與基因複製，將許多習得的智慧遺傳給下一代。

比如說，候鳥不必經過學習，就知道在特定時間自動遷移，初生的小雞，看見老鷹的影子，會自動逃跑。這些不必經過學習的本能，是經過幾百萬年的演化，而深植在我們基因之中的程式。

榮格認為每個人內在都住著一個兩百萬歲的老靈魂，他稱這種潛伏在我們基因深處的記憶為自性(self)，自性帶有原來的本性之意，它會在人類陷入危機時啟動，榮格在許多看似荒誕不經的夢境中發現，遭遇精神危機時，我們的內心會啟動這種保護並指引我們的內在程式。

當代科學家的研究證明了這點，科學家發現哺乳類動物也會作夢，初生的小貓會在睡夢中作出撲捉老鼠的動作，因此，夢的內容極有可能是一種潛伏在我們心靈中的智慧。

可惜的是，數百年來強調理性的教育，抑制了人的自然本性，讓人類漸漸遺忘了去留意來自心靈深處的訊息。

Dali , The Dream , 1938 

夢是內心的召喚

有位學生夢見：

“我與同學在郊遊時，看見一隻鯨魚擱淺於草原的大石頭上，我們一行人努力的想要拯救牠，但卻無能為力，我們只好放棄。夢的下一個場景是一棟日式老房子，我們借宿一宵後，發現同學少了一半，消失的同學全變成老房子外枯樹上的晴天娃娃，我趕緊逃離房子，跑到舅舅家，教補習的舅舅正在三樓幫小朋友量身高，但讓人害怕的是，量身高的儀器是一塊大石頭，小朋友們開心列隊等待測量，並被壓爛。”

作夢者在成長的每一個階段都會重覆這個夢，每次都會被結局嚇醒。

在面對困境時，夢以一種有趣的隱喻方式來指引他，夢裡的鯨魚，或許就是作夢者在轉換新環境時的內心寫照，新環境讓她像鯨魚擱淺那般感到窒息。

在第二和第三個場景中，夢急轉直下，老房子與枯樹帶有懷舊與死亡的意味，而舅舅家的三樓與未來有關 (夢到往上走常與未來有關)，量身高尺也與成長有關，夢要他像夢中量身高的孩子那樣，欣然地與舊日告別，由毛毛蟲蛻變成蝴蝶。

這個夢印證了榮格的觀點，人類的心靈似乎有一種動力，引導我們的精神更進一步成長，無法勇敢地迎接挑戰、調整的人，會引發精神疾病。

Gustav Klimt , Two Ravens Dream , 1907 .

夢見祖母

我很少會刻意去記得自己作過的夢，但我會特別留意印象深刻的夢，會被記得的夢通常都很重要。

多年來，我不時的透過夢的指引、發現自己未察覺的問題。

我曾夢見自己工作了一整天後，下班時才發現自己竟然穿了一天的紅色高跟鞋。我是男人，在夢裡卻穿上不合腳的紅色高跟鞋，夢提醒我正在做一件不合適的工作。

好幾年前，祖母去世不久後，我作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夢中，我與伯父、爸爸被禮儀師領入撿骨室。禮儀師在我們面前將祖母泡在福馬林(formalin)裡的頭顱取出，頭顱已然發白腫脹。禮儀師在我們面前將祖母的頭顱一片片剖下，像切北京烤鴨般，擺於盤子上。在夢中，我是平靜的，我意識到祖母已不是祖母了。”

這夢困擾了我很久，一直到我研究神話學後，才恍然大悟。我發現幾乎所有古代人的宗教儀式，都有慶祝神的受難、死亡與復活、重生的節慶，這些遠古儀式啟發人們要學會欣然地接受生命“成住壞空”的本然面目。

在古代慶典中，與肢解相關的主題不勝枚舉：

古埃及人在春天會祭祀農業之神歐西里斯(Osiris)，歐西里斯遭到弟弟賽特(Seth)殺害，大卸八塊後將它丟棄，她的太太伊西斯(Isis)找回歐西里斯的屍身，讓祂復活，神的死亡與復活，其實就是自然世界裡春夏秋冬的縮影，生命的循環；

印度人祭拜的毀滅之神濕婆(shiva)，其實與季候風 (monsun) 所帶來的豐饒與破壞有關；

古希臘農業慶典會慶祝農神狄米特(Demeter) (Persephone)自冥王(死亡)手中將女兒波瑟芬(植物的象徵)救回陽間，這是植物在四季裡榮枯、重生的象徵；基督教的感恩、聖誕與復活節，都是古代人將季節分節的生活方式。

學生夢裡被量身高儀器砸碎的孩子與祖母的被肢解的夢境，或許是自古以來人類共有的夢境，在生命的不同階段，我們都會因生命的轉變而感到恐懼。

祖母去世喚起我的死亡焦慮，我內心意識到自己轉眼也將被無情的時間肢解。夢要我別害怕生命的循環規律，是以我在夢中是平靜的。

礙於篇幅，我只能談到這裡，關於夢的意義，接不接受由你。倘若你想召喚藏匿內心深處的老靈魂，不妨試著閤上雜誌，睡個好覺作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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