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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3/26 15:29:12瀏覽786|回應3|推薦29 | |
【記憶藏寶圖】藍月/真情豆沙包 引言~每次到小真家做功課,真爸一定捧著豆沙包招待我 真爸的時空竟回到烽火年代 我去醫院志工室值班的腳步從未如此沉重,安寧病房絕不是一個適合重逢的地方。我跟童年的鄰居小真應該在漂亮的咖啡廳重聚,或在熱鬧的街頭意外相逢,哪怕再亂七八糟,真真假假的網路上相認也很有趣,但最荒謬、最不該出現的重逢地點偏偏出現了。 躺在病床上的是真爸,因為非癌症的八大類疾病末期(失智及腎病),被醫生認定已無治癒可能,建議入安寧善終。真爸全身腫脹,像一個大型的褐色氣球娃娃,彷彿隨時都會遠颺,幾乎看不出來他曾經高大精壯,自嘲像電影裡的「金剛」。 這位金剛由於妻子早逝,獨自撫養小真,靠著自己一雙手,揉出一個又一個的饅頭、豆沙包,在無數個酷寒、溽暑、風風雨雨的天氣裡,騎著單車沿街叫賣。每次到小真家寫功課,真爸一定捧著豆沙包招待我,還不忘叮嚀我們要好好讀書,說他因戰亂沒有機會讀書,十分惋惜……小真邊舔著嘴角的豆沙,邊嬌嗔道:「爸,你到底要說幾百遍啊?聽得好煩喔!」真爸立刻用他那雙大手摀住自己嘴巴,溫柔地看著小真,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 漸漸地,歲月的流沙噬去小真的青春,也噬去真爸的健康;失智症像個沉默、以折磨人為樂的魔鬼,悄悄襲向真爸。一直未婚的小真,理所當然地負起照顧的責任,而起初一切也確實在掌控中,真爸雖像個滿口山東話的老小孩,但總是笑瞇瞇的,就算尿褲子,也是抓抓後腦杓,憨笑著說:「對不起啦!俺不是故意的,它要出來,俺也莫辦法。」 然而,隨著病情加重,真爸的時空竟回到烽火年代。一到黃昏,他就四處躲藏,大叫:「日本人的飛機來了,快躲炸彈呀!」接著隨手抓起一堆東西,用膠帶貼滿門窗與牆壁,說這樣才不會被飛機發現。倘若不讓他貼,他就在家敲鍋子,大叫大家快逃難,吵得四鄰不安。真爸每天都要鬧到破曉,方才精疲力竭地去睡覺,小真在他睡下後邊哭邊把黏貼物撕下,有時還要清理滿地的排泄物,不免憤恨地想:「真希望這樣的日子趕快結束。」但隨即又覺得自己的念頭很邪惡、很不孝。如此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小真自己的健康也亮起紅燈,才把真爸送到安養院。 她叨叨絮絮地說自己的不是 某日,她去探視真爸,卻發現他的手腕上出現綁痕。院方說,真爸晚上不睡覺,到處亂竄、大吼大叫,為了安全,院方不得不如此。那天,小真充滿罪惡感,決定把真爸帶回家。沒多久,真爸被診斷出腎臟病,歷經多年洗腎,治療無效,醫生建議到安寧病房善終。 憶及此,小真開始自責,在我面前怪自己小時候不懂事,人家要幫真爸介紹結婚對象,她卻憤而離家出走,如果那時候她答應,真爸後半輩子有人照顧,也許就不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小真也怪自己當時不應該為了貪圖安逸,把真爸送到安養院,害他受到不當對待。之後雖然接了真爸回家,她卻又嫌煩,沒有好好照顧他,才會讓他的腎病每況愈下。小真覺得是自己害了爸爸,沒有錢為他做更好的治療,真爸都白疼她了,她這女兒真沒用,真爸心裡一定很恨她,她也恨自己。 聽完她的發洩,我輕輕地說:「無論多深厚的情感,都禁不起長期體力跟精神的耗損,其實妳沒有錯。」 但小真像沒聽見,繼續叨叨絮絮地訴說自己的不是。我知道此時所有的勸慰都是空話,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走這一段最艱辛的路。我暗自希望,真爸能在臨終前親自解開小真的心結,但以目前的病況來看,有點難。 那晚,我帶著幾個豆沙包到醫院。縱然真爸的大腦已刪除人生九成以上的記憶,但當我遞給他豆沙包時,他看了包子許久,像在想什麼。小真剝給他吃,他的嘴角開始緩緩上揚,然後緩緩轉向小真,山東腔再度從他口裡迸出:「爸爸最喜歡小真了!」 原來他忽然記起小真了,而這簡單的一句話,也讓小真多年的心結得到釋懷,甚至是救贖。真爸的眼睛再度笑成一條縫,與我記憶裡那雙瞇瞇笑眼交相重疊。真爸的病情奇蹟似地好轉,我覺得該是民間傳說中的迴光返照,若以醫學解釋,就是人體的腎上腺素在做最後一搏,這僅存的腎上腺素通常很快就用盡,這可能是他們父女最後的相處。 真爸指著窗外景物嘟嘟囔囔地不知說些什麼,小真又哭又笑地邊點頭、邊忙著幫他擦滿嘴的豆沙。我順著真爸手指的方向望出去,樓下中庭的耶誕燈已亮起,絢麗奪目,如空中珠寶,這是人間留給真爸最後的印象。紅塵燈火令人心醉迷離,這不是個適合流淚的夜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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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