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無奈

他是我進入病房訪談的第一個病人。不到70歲，離婚，有兩個兒子，長子已自殺往生，當時他已生病，面對雙重打擊，他也自殺過一次。

「我沒有像我老大這麼幸運，走得乾脆，所有問題都不必面對。我被救起來，還是要面對問題，只是這些問題都解決不了。」

他的次子打零工維生，自然是自顧不暇，偶爾到醫院來看他，卻像個人形立牌似的，只是站在病床邊看著我們協助他起身、幫他跑跑腿送份申請文件甚麼的。

一年來，他幾乎以醫院為家， 常在安寧病房跟外圍病房輪流住著，我們知道他的家庭狀況，對此舉也就多了一份諒解，如果在家有人照顧，環境適合養病，誰願意住在醫院？

去年初次見到他時，他不喜歡待在病房，喜歡到處趴趴走，去超商買飲料喝、在地下商場亂逛、也許熱鬧的人群、五花八門的商品是他轉移焦慮與恐懼的方法。

聖誕節時，他也興致盎然的跟著樂團一起唱歌、拍手打拍子，如果不說，倒還看不出來他是個癌末病人。後來，每隔一段時間在安寧病房看到他，他的情況就下滑一次。數月前，他開始骨轉移。

今年五月，他已不能言語、全身顫抖...身為安寧志工，最不願看到的不是死亡，而是眼看著自己協助照顧過的病人一日比一日衰竭，疼痛一天比一天加劇，所有的醫療束手無策，所有的止痛藥劑效果有限，我想起一位資深志工夥伴跟我說過：「這個過程很安靜、卻很殘忍！」

幾天後，護佐到志工室找我們拿往生被，他終於擺脫病痛，動身前往彼岸。沒有家屬送行，護佐跟志工幫他蓋上往生被。

「某某先生！我們是安寧志工◎◎◎及安寧護佐◎◎◎，現在幫你蓋往生被，請你不要害怕。往生被上面的經文可以保護你，幫你擋掉一切災難與痛苦....」志工說著本來該由禮儀師說的話。因為沒有家屬，怎麼會有葬儀社來？我想起他曾埋怨自己自殺沒成功，還是得面對問題，現在他是否已遠離苦惱了呢？

二.感謝發明電扇的人

她很年輕，不到40歲，說起話來慢慢的、聲音柔柔的，床頭掛著聖母像，床邊小桌有一串念珠，念珠下是個銀白色的十字架。

由於是婦科方面的癌症，無論檢查跟換藥，都必須張開雙腿，由下體進行，這對女性病患是件尷尬的事。但她總是慢條斯理的說：「感謝醫院派一個女醫生給我，讓我不致尷尬。也感謝志工，你們不嫌棄我身上的味道，每天早上還是來幫我送茶水，幫我洗頭洗澡，還幫我用香香的精油按摩。」

如此安寧病房進出幾次，最近再見她時，她身上已多處褥瘡，傷口很大、很痛，痛到發抖。護理師用電扇幫她吹傷口，緩解疼痛。她微笑說：「感謝大家，感謝發明電扇的人，沒想到電扇的風還可以緩解我的痛。雖然你們都對我這麼好、我也很愛你們，但我還是希望能早一點到天父那裏去....到了那裡，我就不會再痛了...」

我忽然想起曾經有一部日本電影叫「禮儀師的樂章」，台灣翻譯成「送行者」，其中一個橋段是男主角在處理完葬儀事情後回到家，太太正在廚房忙著，男主角忽然從後方抱住妻子，展開一場猛烈激情的做愛，這時候，男主角才覺得自己是個活人。我也終於明白何以有的年輕的醫護人員或禮儀師閒暇時，喜歡去漂亮、高價的百貨公司大肆血拚，或到聲光強烈的夜店諮意享受視覺跟味覺，個性內向一點的則珍惜自己的閒暇時間，盡情做自己喜歡的事，因為這樣可以感受到活著的生命，可以讓自己知道活著是一件多麼光彩亮麗的事。

我跟同組的志工伙伴常在值班完畢後，去明亮的咖啡店喝咖啡，看著人來人往，每個人的行動都這麼自如、腳步這麼俐落，談笑聲這麼響亮、入口的咖啡，香味一下子就衝到鼻息，這才叫活著啊～～～我們珍惜每一個健康活著的時刻，

（跟志工伙伴一起喝咖啡。那個照相的美眉，未婚，正職是自拍、副業是台灣藝術大學戲劇系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