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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3/10 10:40:08瀏覽973|回應3|推薦35 | |
老人照顧病人加倍辛苦,然而阿慶對此並不領情,對慶爸的噓寒問暖,除了沉默以對,還不時從眼裡發出一把寒氣逼人的利劍,傾全力刺向慶爸........ 圖/奚佩璐 【記憶藏寶圖】藍月/最後的擁抱 2019-03-09 06:00聯合報 藍月 家,是最排外的地方我和他相識於初秋的早晨,他到安寧志工室倒咖啡,卻不會用自動咖啡機。我告訴他要按哪個按鈕,他靦腆地道謝,直說人老了真沒用,什麼都不會,剛到醫院時,連飲水機都不會用。我安慰他,我也一樣,也是人家教我才會的。 原來他是阿慶的爸爸。阿慶,三十九歲,單身,原本是個自由自在的飛特族,工作一段時間存了錢就四處旅行,沒想到卻在生命正值成熟豐盛時,因口腔癌末期住進安寧病房,臉龐的三分之二都被厚厚的紗布裹住,點點血色的花瓣滲在潔白的紗布上,散發出如屍花般的氣味。鼻腔以下是個幽深的黑洞,任由癌細胞肆無忌憚地啃噬,毫無招架之力。 慶爸說及阿慶的童年十分驕傲,阿慶讀小學時功課普通,但很會講話,口齒清晰,參加學校的演講比賽、朗讀比賽都有得名。那時,關心時事的伯公眼睛開刀,還特地叫阿慶到病房讀報紙給他聽,雖然阿慶念得白字連篇,把「別墅」念成「別野」、「聊齋誌異」念成「聊齊誌共」、「懷孕」念成「懷朵」,但伯公還是聽得頻頻點頭,還稱讚阿慶長大後可以到電視台報新聞,或去廣播電台主持節目,聽說光是賣藥就能賺不少錢。回憶像一灣回春之泉,流過慶爸的臉,瞬間變得神采奕奕。 「誰會想到,當年那麼伶俐俊秀、能言善道的孩子,現在卻變得面目全非、講話不清。」慶爸的語氣無奈、無助,卻也很認命。我只能鼓勵他,從現在起好好珍惜跟阿慶在一起的每一刻。 老人照顧病人加倍辛苦,然而阿慶對此並不領情,對慶爸的噓寒問暖,除了沉默以對,還不時從眼裡發出一把寒氣逼人的利劍,傾全力刺向慶爸。對此,慶爸以一貫溫和、平靜的語氣說,他不怪阿慶,是他們大人對不起阿慶,在他最需要父母時,他們選擇離婚,而且各自再婚,把阿慶寄養在親戚家,害他成了「另類孤兒」。阿慶的媽媽再婚後,在保守的鄉下地方,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和是非,也就不方便再與阿慶聯絡了。 慶爸說,他永遠難忘那年除夕,他懷著期待、興奮、贖罪的心情把阿慶接到自己的「新」家,本想讓阿慶一起過年,未料阿慶卻受到「這邊」家人的排擠。阿慶默默地背起自己的小行李袋,獨自消失在除夕夜的炮竹煙塵裡。他或許是從此知道,家,是最排外的地方,而他無論在爸爸的家,或媽媽的家,都是外人,只能四處漂流。 不知道這個浪子是否把悠遠的童年、遙遠的父母,埋藏在記憶最深處的某個角落,偶爾灌注一些想念,愛,與恨? 一生最恨也最愛的人那天,向來沉默的阿慶罕見地比手畫腳,用模糊不清的言語向我要紙筆,悄悄寫下一些東西藏在抽屜裡;據說那是遺言,並且要等他往生後才能看。幾天後,阿慶陷於躁動,手腳亂踢,意識混亂,時而掙扎坐起,時而譫妄。經驗告訴我們,死神距離阿慶愈來愈近。 我們問慶爸是否還有什麼話要對阿慶說,現在還來得及,人的聽力是最後消失的。慶爸趁阿慶坐起時,抱著他,說他不敢奢求阿慶的原諒,但他真的很愛阿慶,只是現實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如果可以,他很想再聽阿慶講話。 阿慶忽然變得安靜,發出幾聲咿咿啊啊的聲音,緩緩抬起雙手,抱住慶爸。無法確定阿慶是否在說話,他對慶爸的擁抱是有意識的嗎?或只是一種動作上的反應?可是對慶爸而言,這一點都不重要,在他心裡,這最後的擁抱,無聲勝有聲,它代表著原諒,救贖,與對愛的肯定。 夕照如血,阿慶脫殼了,安安靜靜地從那令他痛苦煎熬的外殼裡羽化而出,朝無病無痛之境飛去。我攙著慶爸目送阿慶在禮儀師、社工師及幾位志工夥伴陪伴下,離開病房。慶爸看著遠行的阿慶,說:「向來喜歡旅行的他,這次真的要走得很遠、很遠了。」 老人的眼睛哭不出眼淚,混濁的眼珠只能哀傷地望著人間的苦痛。慶爸沒有送阿慶的原因是,阿慶在遺言裡寫道:「爸爸是我這一生最恨也是最愛的人。從我往生的那一刻起,請我最恨也最愛的人不要為我送行,我怕自己的靈魂會因為執著心而徘徊不去。」 慶爸說,他不會在意曾是阿慶最恨的人,他只會牢牢記住自己是阿慶最愛的人。他緊擁著阿慶換下來的衣服,不肯放手,因為那上面還留有阿慶的體溫,他要讓最後的擁抱久久不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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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