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謝王人立不吝分享圖片)

最近幾個月，每次我到轉彎處的癌症病房做共照服務時，都會看到他在走道上趴趴走。紙片人般的軀體，頂著一側凹陷、一側凸起(腫瘤)的臉頰，口腔無法閉合，鼻子上插著鼻胃管，我心想，該是口腔癌的病患吧！

他看到我時，會朝我揮揮手打招呼。他喜歡躲在正推著推車，在病房門口做事的護理師的身後，出其不意的搶走護理師手上的東西，有時是筆、有時是耳溫槍、對他的惡作劇，護理師多半能容忍包容，只有一次搶小剪刀，差點揮到我，護理師吼他，因為危險，他發現自己「闖禍」，快步離開，我看到他腳上是雙嶄新的「NIKE」球鞋。住院病人多半穿拖鞋，穿這麼潮的球鞋的，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由他的動作跟鞋子來看，我猜他的年紀不大，頂多中壯年，只不過病魔讓他原本的英姿煥發徹底崩壞。一般年輕的癌症病患，很少像他這麼好動活潑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嗎？或他真的是個豁達開朗的人？若是後者，他可以當生命導師了...我如是想。

農曆年前，我在醫院的金石堂書局又遇到他，他排在我前面結帳，買了上千塊錢的雜誌，店員好心的問他，拿得動嗎？他抱著厚厚一疊雜誌，點點頭，眼神展現出苦難中的倔強。

年假後的第一個值班日，我在安寧病房看到他，他已氣切，躺在床上滑手機，見我來了，對我比個V字。資料上記錄，他40歲，從小生長在單親家庭，媽媽從事窗簾裝潢業。他是國立交大肄業。37歲罹患口腔癌，住院由媽媽跟弟弟照顧，醫院進進出出只做症狀治療，他自覺可以用意志力跟信心戰勝癌症，家人尊重他的決定，卻也無奈。

國立交大肄業？！甚麼原因使他沒有畢業？跟他媽媽阿惠交談後，才知道他在交大讀書時，認識一個女孩子，由於對方的態度不明，讓他終日陷於惶惶然，有一次逼著女孩表態，哪個女孩受得了這樣的男生？於是女孩徹底跟他決裂，從此他的精神出現問題，無法讀書、無法工作，醫生說是躁鬱症。

阿惠無奈地告訴我，他住院後，極力想表現自己不是普通的病人，不是沒讀過書的人，於是成天在手機上買東西，曾經一口氣買了五雙「NIKE」鞋、我想起他穿著病人袍、足登「NIKE」鞋在走廊跟護理師搗蛋的模樣，阿惠又說，他還在網路上買了好多模型車、模型機，那些都很貴！收到東西後，把盒子打開，只看一眼就把蓋子闔上，放床底下。去樓下書店買一大疊雜誌，只快速翻一次就丟掉，阿惠氣急敗壞的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他說他快死了，我們不能包容他嗎？他只想刷個存在感而已。家裡不是有錢啊！快死了就可以這樣亂來嗎？還有好幾次自己偷偷跑出去，去百貨公司亂買東西，刷爆了好幾張卡...我老了，以後還要生活，他不把我的錢花完他不甘心，他總說我喜歡弟弟不喜歡他....」

阿惠的情緒完全爆發，我讓她哭，我了解這個心力交瘁的母親，對癌末孩子的不捨跟埋怨，阿惠恨恨地說希望他快死，但我知道，她的內心有萬般的不捨。我又想，他之所以這樣瘋狂購物，也許是躁鬱症，也許是內心對即將死亡的恐懼跟不安，也許是報復...

上禮拜五，「助唸室」裡傳來聲聲佛號，志工室的儲藏室裡多了好幾雙嶄新的NIKE鞋、模型車、模型飛機，那是阿惠捐的，「有人喜歡就送他吧！」阿惠對我說。

我看著阿惠跟法師一起進入助唸室，無論多麼不願意、多麼不甘心、多麼捨不得，搶救..再搶救...死神終是最後的得勝者。我祈願，所有的愛恨癡嗔都隨著佛號化開、崩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