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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0/06 12:49:55瀏覽814|回應2|推薦35 | |
圖/裴小馬 2018/09/15 06:00:09 聯合報 藍月脾氣火爆的他我是安寧病房的志工,這裡離死亡的密道很近,卻又隔著一層神祕的黑紗,令人難以一窺全貌。彼岸的牽魂者似乎總有辦法在迎接死亡的時刻,讓活人蒙昧昏沉,以致我雖經常面對病人的來來去去,對死亡的功課依舊陌生。 他,五十六歲,未婚,來自離島,食道癌末期,住進安寧病房前曾有少數親友照顧他,後來都紛紛遠去。原因之一是他脾氣壞,經常瘋狂地把身上的點滴跟氧氣罩統統拔掉,喘著氣大罵:「每天這樣止痛要拖到什麼時候?有沒有一種針打下去可以馬上死掉的?」還有就是他沒財產、沒錢、連醫藥費都差點付不出來,畢竟日夜侍奉湯藥、照顧吃喝拉撒睡,若無情感為基礎,或以錢財為誘因,照顧這條路便很難走下去。因此,他只能獨自承受病痛、獨自接受治療、獨自住進安寧病房。問他是否還有心願未了?他欲言又止地說:「不知道她……」然後假裝睡覺,一貫地把棉被弄得亂七八糟,沒有人知道「她」是誰。 初夏的早晨,護理師請我推他到花園曬太陽,或許能緩和他的火爆情緒。園內花木扶疏,希臘式的青空上,一個銀色小光點正在移動,噴發出一條白色帶狀雲,那是飛機的凝結尾,綿延無盡像一個無病無痛的夢境。他說不要看這些無聊的東西,他要回病房。話剛說完,一名中年女子出現,畫面就停格在他蒼白的臉龐、看似空洞卻又藏著無數祕密的眼眸裡。 滄桑、帶著離島腔的男女對話迴盪在花園:「妳來做什麼?我沒有錢喔!妳不要想來照顧我。」「你又不是現在才沒有錢,你一直是個窮光蛋……」 柔情似水的她 「某號床的初戀情人忽然出現了。」「他現在都是初戀情人在照顧。」護理站及志工室流傳著八卦耳語。我暗自將她稱為「昔人」。他確實不再無理取鬧,不再瘋狂拔掉身上的點滴,不再語焉不詳地大罵。清醒時,他與「昔人」一起從手機裡看視頻網站,回味屬於他們的青春旋律。聽見洪榮宏的〈不如歸去〉唱到「抓把無情風雨還給你」時,他的嘴角難得上揚,露出很過癮的表情。「昔人」說他曾在秀場當喇叭手,我們起鬨地向他求證,他靦腆地微微點頭,以微弱的聲音說出曾為哪些知名歌星伴奏過,每當他說出一個名字,我們就很大聲地回應,縱然有些歌星我們並不認識。那是我第一次見他開心地笑,「昔人」摸摸他那剛長出頭髮的腦袋。大家都覺得,是她安撫了他的心,讓他願意用心過所剩無幾的日子。 偶爾,「昔人」推他到花園,兩人互動就像一對尋常夫妻,幫忙遮個陽、用沾了水的棉花棒輕塗他乾裂的嘴唇。我想能讓一個飽經世故的中年女子願意陪窮光蛋到最後,除了情,不會有別的原因了。也許這份情隱藏著彌補,但沒有情,何來彌補?他曾經多荒唐、跟她發生過什麼事,這些皆已不重要,在這裡能做的,只有把握眼前,或回憶一些美好的往事。 那天我為他做完能量按摩後,他弓著身側躺,像在床上放一個問號。 他吃力地問我:「聽說安寧病房的磁場很怪,妳在這裡見過鬼嗎?」 我老實回答他:「沒有。」 他似乎有點失望,握著「昔人」的手說:「我希望有鬼,這樣我就可以做鬼回報妳,保佑妳中樂透、保佑妳遇到一個好男人,最好是個有錢人……」 昔人故作輕鬆地說:「免免免!我不需要你回報,你去到陰間後,把自己顧好就好,不要找我託夢,讓我操煩。唉喲!怎麼又把棉被弄得亂七八糟啦?」 她邊說邊幫他把被子蓋好,她的語調其實是想哭的。 漸漸的,可能因為藥物的關係,也可能因為病情惡化,他的睡眠時間愈來愈長。 那日,蓋在他身上的淺綠色被子反常的平整柔軟,如一汪平靜湖水,他從昨天下午就一直沒醒來。儀器上顯示他的心跳只剩四十。「應該就是今天了。」護理長對「昔人」說。 他的手再一次被溫柔地握住,輓歌低吟。床旁小案上擺著一個簡單的壓克力相框,照片裡一對年輕男女笑容如花、英華正茂。相框旁放著一個銀色十字架,在陽光的折射下,發出慈悲的光。我終於知道,與其說這裡是個學習「死亡」的地方,不如說它更是個學習「活著」的地方,學習如何珍惜眼前、學習對真愛付出與接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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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