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說這個故事前，我想先提兩件事。

第一件事其實也是一個故事，是一則古老的佛教故事。話說有個禪師，去參加一個仕紳的壽宴，賀客很多，除了禪師兩手空空外，大家都送了很珍貴的禮物。士紳很有「文青」的範兒，聽說禪師寫得一手好字，就央求禪師能否寫一幅字相贈，並且順便開示。禪師大概也覺得不好意思來此白吃白喝，就一口答應，隨手大筆一揮，寫下六個大字「父死，子死，孫死」，大夥兒一看，驚嚇得下巴都快掉了。

「哪有人大過生日，咒人家三代死的？這禪師真是太不識大體、太胡鬧了！」眾人紛紛交頭接耳、批評一番。仕紳當然也很不高興，覺得真是觸霉頭啊！早知如此，寧可讓這個瘋和尚白吃白喝，也不要他在此用烏鴉手亂寫一通。

禪師看出大家的不解與忌諱，哈哈一笑，說道：「大家一定覺得我寫這幅字很不適當，但是我這幅字其實是很大、很好的祝福。」

「瘋和尚，你還在胡說八道，哪有人把咒人家三代死當成是祝福的？我看不把你趕出去不行了...」說話的當然是管家，管家永遠得是主人身邊一隻忠心的狗。

「你先別急著趕我出去，且聽我解釋，我問你們，你們誰願意白髮人送黑髮人？」

大夥兒皆搖頭。

「那就對啦！人間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最好都遵循一個自然法則，就是年老的自然淘汰、等下一代也變老了，再淘汰...同時，新的生命陸續誕生，這樣生死循環，才能生生不息，我這父死，子死，孫死正是這個有秩序的自然法則，讓黑髮人送白髮人，是理所當然啊！這是不是祝福？」

禪師的一番開示，當然是讓他在壽宴裡吃飽喝足，仕紳就算再怎麼不高興，也得強裝欣然接受啦！更何況這的確是一項意義深遠又實在的祝福。

第二件事是有的臨終之人，往往可以預知自己的死期，例如有的人可以很精準地對家人說出自己的死亡日期，甚至連時辰都說出來了，而且奇準！我們不知道這種能力的來源，但在安寧醫療裡，把這種現象稱為「臨死覺知」。臨死覺知不但包括臨終者預知死期，還包括臨終者會選擇最適當的時機離開，這個最適當的時機當然因人而異，有的是家人全員到齊後、有的卻是親人都不在身邊時，還有的某個特定的人趕到時，或剛好不在時，還有的是病人的心願已達成，例如我同學的阿公罹癌多年，加護病房進進出出好幾次，他的心願是，國民黨一天不倒下去，他的眼睛一天閉不起來。就在2000年阿扁當選總統那天，他老人家終於含笑而逝。扯遠了，言歸正傳。

他，53 歲，未婚，胰臟癌，移轉肝臟，已有腹水，全身骨瘦如柴，唯獨腹大如鼓，平時由女朋友跟看護照顧。他在生病前是某科技企業高階白領，在美國進修多年，是典型學有專精、高收入、注重生活品味的「雅痞」。他住在單人病房，住院期間，訪客很多，看來社會資源很豐富。在訪客絡繹不絕的病房裡，多由媽媽或女朋友招呼，他總是沉默的張著一對大眼睛，望著天花板，無法確定他是在想事情或只是無意識的呆望，看護說他時而清醒、時而昏睡。

那天早上，照顧他的志工剛幫他洗過澡，他稱那個志工「姊姊」。他的女朋友沒來，媽媽來了。媽媽是個身子硬朗、打扮優雅的女士，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年輕，說起話來有著大陸江南的吳儂軟語，令志工姊姊聯想到生活在水晶燈、大沙發、豪華大客廳裡的上海貴婦，她說她的確是上海人，在上海度過華麗多姿的少女時代。

媽媽細說著上海昔與今的種種，說著、聽著，他睡著了。媽媽幫他蓋好被子、摸摸他凹陷的兩頰，哽咽地說：「他以前很帥、很高大英俊啊！多少女孩子倒追他，他都不要，也不知道他到底喜歡甚麼型的？結果耽誤到現在還沒結婚，跟現在這個女朋友在一起十多年了，也是不結婚...在美國這麼多年，學得最徹底的就是光同居不結婚。」

「那是現在的主流，我們的觀念都落伍啦！」看護邊作事，邊有一搭沒一搭的回答，不過答得很確中要點。

「你知道我現在最怕的是甚麼嗎？」媽媽忽然轉向志工姐姐，小聲問，志工姐姐搖搖頭。

媽媽將志工姐姐拉到病房外的走廊，哭著說：「我好怕他在我眼前死，可是這個時候我不能離開他，無論如何我都要陪他到最後，可是我不能接受他在我眼前斷氣...你看他還能活多久？」

志工姐姐說：「我不知道他還能活多久，這個問題應該由醫生來回答，醫生是從檢驗數字跟經驗來判斷，偶爾會有誤差。像有一床，醫生本來判斷是兩個月，結果現在已經四個多月了，病人還在。至於你最怕的事...人會在甚麼樣的情境下離開無法預測，我想你只能把握現在好好陪伴他，跟他好好相處。」

「不單我怕他在我眼前死，他女朋友也怕...你說，這種事誰不怕啊？誰能接受啊？」

「這種恐懼的確是心理上一個非常大的壓力..但是沒有人知道它到底會不會發生？與其擔心他會不會在我們眼前離開，不如趁著現在他還有表達能力，好好陪伴他，跟他聊聊是不是還有甚麼心願是我們可以幫他完成的？」志工姐姐沒有告訴她關於臨死覺知的事，畢竟不能把希望放在「統計」上。

媽媽的手機響起，志工姐姐趁機道別，臨走時往病床上看了一眼，他翻個身，眼神正好跟志工姐姐對上，志工姐姐想，他可能聽見剛剛的談話了，但他應該能接受，因為紀錄上寫著，他對自己的病情非常了解，甚至可以用醫學上的英文專有名詞跟醫生討論病情。他住院這段日子，常看關於死亡跟宗教的書，也許對來自冥河的擺渡人他想知道更多，也在思考到底該以何種心態面對？

數日後一個血色的黃昏，儀器上顯示，他的血氧濃度、呼吸、心跳都沒有異常。他的阿姨打電話來，說人在醫院大廳，不知道病房要怎麼走？於是他的媽媽下樓去接阿姨，他的女朋友去地下商場買咖啡、看護在浴室刷洗他剛用過的便盆，四下無人，病房異常安靜。此時，那冥河的擺渡人搖槳來了，他在心裡對擺渡人說：「擺渡人，請讓我此刻上船，為的是不要讓最愛我的兩個女人親眼看著我死去。」

於是，他獨自上船，帶著兩個女人給他的愛，也留下他對兩個女人的愛。

他在船上看到母親帶著阿姨來到病房，女友也購物回來，母親跟女友發現病床上的他已無氣息，掩面而泣，病房裡一片混亂。船上的他跪下，叩首拜別，媽媽！請原諒我的不孝，讓您白髮人送黑髮人，我唯一能做的是，不要在妳眼前死去。別了，我的愛人，謝謝妳用妳的青春陪伴我，直到生命終了，我不好再麻煩妳了，但在我剛走的這段時日，請安慰我的母親，妳們都是我在人間的最愛。

冥河岸邊繁花似錦，他摘下一朵紫色的繡球花，拋向遠方。

次日，病房花園裡的那株多年未曾開花的植物，忽然開出一朵紫色的繡球花，花色亮麗，花型碩大而圓滿！在微風吹拂下，姿態萬千，巧笑倩兮！照顧過他的那位志工姐姐剪下那朵繡球花，請他的女朋友及媽媽把花插在他的靈前。

照片裡的他英華正茂，微笑看著他最愛的兩個女人捧著繡球花，互相扶持，在陽光下一步一步朝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