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平安

屏幕上颱風的旋臂向外擴張，貪婪地要求更多，已經吃去了地圖一大塊，那頭可怕的白髮，單起的一隻眼，張著嘴巴。颱風的預測路徑像一把上弧的月形彎刀，我們的城市就在刀尖。天文台已發出警告，聽說這是五十年一遇，心中便不禁有點恐慌。

記得去年一個颱風來襲，本來像往日沒放在心上。天文台逐漸將警報上調，訊號爬著樓梯，一級級上到了八號烈風。風暴每年都有，見怪不怪，可是晚餐時忽地外面一陣喘急兇猛的尖呼，刀子刮牆而過的激濺，不知怎的，頭便有陣暈眩，卻毫無頭緒。

家中抽氣扇的設計有點缺點，平日風一大，收起的百葉背板便會給掀開，風從外灌入，轉動扇葉，發出牛一般的哼哼叫叫。刮風時，風更是連綿不絕，抽氣扇可以長吼不停。廚房一把，洗手間一把，那時像防空警報先來個不停轟炸。我便在這中間，突然人像給什麼猛拋了一下。我終於發現了，暈眩是因為莫明的搖晃，頓時急忙放下筷子，聚精會神地留意四周。

後來，防空警報的聲量再次向上飆升，我凝神屏氣，由於有了目標，這次搖晃的感覺便更加強烈，好像真的有什麼巨人向整座樓房猛搥了一下，側肩撞了過來。我抬頭望向吊燈，它竟然在搖晃。

往日住在低層，風暴也沒這麼大，從不曾嘗過什麼是地動山搖，可是那時明明腳踏實地，竟然有暈船之苦。我早已知道樓宇搖晃有卸力作用，可是身在其中，還是懷疑起來，搜遍了互聯網，找來大堆資料，信念有了這些支柱，還是跟著搖搖晃晃。後來最高的十號颱風信號也掛起了，狂風果然更是無所顧忌，無須再有什麼留手。我閉上眼，彷彿能看見樓房怎樣像一根竹給風推得左搖右擺。一整晚自然不得安睡。

那次以後，每聽說有風暴來襲，我都像隻驚弓之鳥。這次的颱風聽說比去年的更強，我早已如臨大敵，找來強力膠紙，在每一面窗上打了好幾個交叉，好像替它們穿上了透明的盔甲，再用手掌逐一推壓，裡裡外外仔細檢查。可惜能做的只是這麼小，說到要令樓房靜如止水，這完全超出了人力所限。

下午還有點陽光，但雲和雨說來便來，到了傍晚，落日想找條縫隙回望一眼這片土地已沒可能。風暴消息每隔十多分鐘便報告一次，幾乎所有交通已經躲在窩裡，留在街上的車輛也都瑟縮起來。海港外圍報導新聞的記者，給風打得眼皮都撐不開。那裡的海浪拍打上岸，濺起老高的粉沫，活像提岸給海水迎頭重擊一拳，打得唾沫橫飛。

我準備好迎戰那種搖晃的不安，等待著第一下震盪到來。誰知雨確是越下越大，但音調很平靜，很整齊，好像溫馴的小孩子在唱小調。家中那兩個防空警號一整晚竟像睡熟了，睡得還這麼的甜，鼻軒聲也沒有。我依然嚴陣以待，一等再等，只是被靜靜的雨聲包圍。

我們的海港三面環山，好像伏在一雙大手中，這次風向剛好有山作屏障，全給擋在外面。從窗邊望出去，借着街燈，看見雨串筆直而瀉，連成一幅朦朧的整體，黑暗給刷洗得色也淡了，夜變得灰灰濛濛。玻璃窗全都開朗地打開，雨竟然溫柔得一點脾氣也沒有，窗邊乾爽爽的，沒一處沾濕。空氣給洗淨過後，倒是格外清新。

我不敢置信地站在窗前。這樣的平安特別深刻，與別不同。

城市此刻像一顆平靜的心，置身暴風圈的包圍，卻能如此安然，像一根羽毛躺在手上。夜裡零星的燈火，安詳得好像嬰孩伏在父母的懷裡安睡。沒想到再大的風浪，竟可以這麼徹底給擋在外面，人類的工程再怎麼浩大也做不到。這一刻，我深深明白，真正的平安不是你做了什麼，倒是要看保護你的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