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暖的床

有次臨睡前，小妹爬到內子身上，一個大字無限寫意，笑瞇瞇的。我著她下來，她就是搖頭，還伸了個懶腰說：「多舒服呀！」

「你當媽媽是張床嗎？」我也不禁好笑。

記得小妹初生以後，每晚總是睡得不熟，我們不時跟著她的哭聲突地跳起。後來我像個福爾摩斯，終於找出了原因，偏生家住高速公路旁，夜半闌珊，不知哪來這麼多跑車，這種炫耀財富的方式，可害苦了沿途每個有嬰孩的人家。

到了小妹九個多月，有次內子乾脆從嬰兒床抱起了她，試著將她放到床上，這樣睡在我們中間，果然便整晚都很安甜。小孩就是這樣，給她摟著、捉著、黏著我們的溫暖，她便像核桃裡那枚飽滿的果實，可以自在，可以安心。

不過這麼小的年紀，這樣跟著大人同睡，沒半點舒展空間，我著實放心不下，於是找來那張給孩子滾滾爬爬的軟墊子，從此搬到地上，給小妺騰出空間。我家那張墊子白天是小妹的遊樂場，晚上搖身一變成了我的小窩，說到忙碌，我們遠及不上這張墊子。

夜裡躺著，有時會忽地聽到小妹的格格笑聲，清脆俐落，像飛過幾顆閃亮的流星，夜空便又回復平靜。我起初還以為她是醒了，後來才弄個明白，不知她又在做著什麼夢。我最喜歡聽這種聲音，只覺比煙花更美，一下子將夜綻放得色彩繽紛。

小妹的個子漸長，後來在床上攤開的大字形，手和腳都擱到內子身上。內子常說，小妹夜裡翻個不停，不時一個拳頭打到她下巴，一腳踢在她肚皮。她打趣說：「你不是陪她睡，哪知我受過多少瘀傷？」

那時，大哥本來跟著祖母睡覺，許是看到妹妹黏著媽媽吧，於是也孩子氣起來，老是嚷著要過來我們的房間，跟我一同攤到地上。做爸爸的自然想他睡得好，試問這樣一張粗糙的墊子，怎比得上那軟綿綿的床褥？

我軟硬兼施，但他就是委屈得撇著嘴，臉色都變了，忍到最後始終要來一場雨，而且是大雨，樓上樓下恐怕都聽得見，不知情的，大概還以為我是拿著雞毛撢子在教訓小孩。

說真的，聽著孩子哭得這般楚楚可憐，我這個爸爸怎忍心得下？我只好投降了，終於明白我認為的舒適，孩子可不是這麼想，至少對於小小的大哥，有爸爸一起，那才是最暖的床。

後來到了隆冬，那張光冷的墊子總是把被窩裡的暖氣漏走，我好幾次怕他冷，勸他回去祖母的房間，但他總是搖著頭，斬釘截鐵的說：「不冷。」那份堅定和成熟完全不像小孩。

眼見孩子只是想親親這個爸爸，總沒辦法下個權威不可侵犯的命令，完全沒有餘地。我只好叮囑他：「你冷的話便黏住我。」

他縮在被子裡，像游水時只露出一張臉，輕輕靠了過來，笑得像夏天時池水上閃爍跳躍的陽光。他貼在我身邊說：「很暖啊！」

我們便是這樣四口子迫在一個只有百多尺的房間，小妹和內子在床上，大哥和我在地下。到了大哥和小妹說話都伶俐了，很多時關了燈，給他們蓋好了被子，他們還是一唱一和，就是不想那麼早睡，最後我只好板著語氣控制場面。

後來，內子懷了小弟弟，由於擔心夜裡會給小妹翻身時不慎踢到，我們再次為安排兩個孩子睡的地方苦惱，希望其中一個可以暫時跟著祖母。我們只道物質會奏效，誰知兩個孩子雖小，決心卻比得上古時那些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清官賢士，他們期待已久的玩具，引頸以待的遊樂園，從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什麼是一文不值。可惜他們年紀太小，再多的解釋，只像給他們一道高深莫測的數學題，但他們連加數也不懂，就是認定爸媽不要他們。

我們最後又投降了。這次我把小妹也搬來地上，把那張墊子由直變橫，我睡在中間，兩兄妹一左一右。我們就像三明治，我這個餡特別大，都瀉到外面了，一對小腿整晚在吸收木板的涼氣，才知這張墊子已算不錯。有了這個方案，兩個孩子都如釋重負，馬上歡天喜地。

這樣一張小墊子，睡了我們三人，這次輪到我的臉挨了小妹的一個巴掌，那邊大哥的腿又架到我身上。內子看著我們像睡在罐頭裡也覺好笑，有次趁我們都睡熟了，偷偷拍了幾張特寫，笑著說：「這張床真是給填得一點空隙都沒有。」

望著左右兩個睡熟的孩子一趴一攤，替他們蓋好給踢飛的被子，聽著他們靜靜的軒聲，能夠成為這片三明治的餡，我總是滿感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