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河小說《浪淘沙》(註1)享譽文壇的東方白,其長篇力作《真美的百合》(註2)全書計10章,共約20萬字,寫的是一個內心充滿愛的政治受難者,遠離囂塵,改於山上務農,無怨無悔地度過一生,以及敘述家庭成員喜怒哀樂與分離聚合的故事。
小說以台北大屯山楓樹湖為背景,洋溢著濃郁的田園氣息,主角「真美」就是在這兒出生、長大、戀愛、出嫁的。關於政治迫害,小說裡只是輕描淡寫,反而傾力描述家庭成員間相濡以沫的親情,帶給人更加深沉的戲劇張力。其間,阿爸和真美之間的父女情深,最是動人。此外,真美所收養的土狗Lucky,為全書增添了台灣小說難得一見的趣味。阿爸病故後,東方白跳出窠臼,讓小說人物擺脫悲苦,心靈獲得宗教精神和親情真愛的洗滌,勇敢地迎向希望的明天,也使得讀者滿心歡喜,覺得享受到一場美好的文學饗宴。
法國結構主義學者羅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認為,象徵意義的產生,往往來自「區別」或「二元對立」,小說裡的「對立」,會逐漸發展成為龐大的對立模式,籠罩整篇作品,並左右其意義。(註3)《真美的百合》的象徵性對立意義,主要繫於阿爸身上。
(一)和平與暴力
阿爸是虔誠的基督徒,喜愛鋼琴,淡水中學畢業後,赴日留學,在「早稻田大學」念法律,兩年後祖父病危,他趕回台灣,卻因「閱讀共產書籍」被判刑入獄而輟學。出獄後,到楓樹湖修身養病,進而在此落地生根成了「農夫」。他充滿理想性格,是人道主義的實踐者,特別是一生愛好和平,寬容待人,作者在書中有許多相關的描述,如「阿母平時十分溫柔,阿爸卻比她更加溫柔,對太太與子女不必說,即使對一般世人也從來不曾動怒,更不用說惡言大罵了。」(頁16)他教育子女的方式,都是本乎「愛」與「和平」,由書中阿爸和真美種種親密關係的刻劃,當可獲得印證。
當然,阿爸也是不記恨的,對於自己之繫獄,雖如惡夢,但孩子一再追問下,他僅淡淡地回答:「唉,過去都過去ㄚ,講彼欲創啥?還是想將來,較實際,也較有路用。」(頁269)所以即使Lucky兩次險些因外省人而喪命,阿爸並不因此而痛恨外省人,更不會阻止真美二姐嫁給外省軍人。不過,阿爸有其基本原則,對於不認同台灣這塊土地的人,他頗不以為然,比如有些來自中國大陸的名人墓園,墓碑面向遙遠的、海的那一邊的中國,自己腳下的土地卻不屑一顧,阿爸就極富哲理地做了以下的結論:「人的『尊嚴』上重要,彼是的靈魂,千萬勿使失去;一旦失去,就真正變成果戈里(Gogol)的『死靈魂』,永遠都﹝勿會﹞得超生!」;(註4)而蔣中正去世之時,代表威權時代告一段落,已病得骨瘦如柴的、表面和平的阿爸,其表達內心激動情緒的方式為猛彈最喜愛的蕭邦「革命練習曲」,乃至將「中央C」的那條鋼琴弦給彈斷了,且從此不再彈奏矣,可謂深具象徵意義。
與阿爸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小女兒真美丈夫林哥哥之父,林父和阿爸一樣,曾到日本留學,讀的是中央大學政治系,戰後因參加反國民政府的各種活動,乃被捕入獄,經家人搶救,才得以死裡逃生,此後十分失志,改為務農,由讀書人變成做田人。但是跟阿爸不同的是,林父教育八個兒子,一律採取打罵方式,謂為「日本精神」,恰與阿爸的「基督精神」相反,一是威嚴暴力,一為寬容和平;一是「老父及子兒的中間,沒痛沒愛,規日聽著的不是罵聲就是打聲,﹝勿會﹞輸戰場」,(頁402)一是「父母痛子兒,子兒愛父母,不曾聽見罵聲,阿打聲都猶復較免講」,(頁402)二者形成強烈對比,令人深思。也因此,真美的家充滿「可愛的家庭」的和平氣氛,使得林哥哥嚮往萬分!
《真美的百合》書名亦蘊含象徵意義,第五章「父女情深」真美跟阿爸、大兄一起進入山中,在飛瀑絕崖附近,看見七、八朵盛開的百合,美麗高雅,純潔可愛,阿爸說:「這『真美的百合』哪會即倪美呢?因為伊生在沒人挽會著的石壁頂,沒必要受人腳踏,沒必要給人刀割……Mami啊,你以後大漢著愛學這『真美的百合』,有聽也無?」(頁114)點出本書篇名的由來,同時也透露其「災難∕和平」的象徵意義。「百合」乃「和平」的圖騰,對在歷史上多災多難的台灣來說,和平之美尤其值得珍惜,不言可喻。而一生追求愛與和平的阿爸,卻飽受政治冤獄之苦,當阿爸病故埋葬時,真美不忘將從「楓溪」摘來的聖潔的百合,連同象徵全家七口的七把土一起埋到墓穴之中,讓阿爸真正得到了安息。
(二)死生及其他
阿爸埋葬之後,墓地左側冒出一支新芽,這芽以後長成一棵繁茂的枇杷樹,第三年起,年年都結了滿樹纍纍的枇杷果,而且甜又多汁,阿母得意地說:「彼攏也是您阿公日夜列照顧的啊!」(頁549)此無異是阿爸的「死而復生」,具有「死∕生」的象徵意義。又,完成楓樹湖「電力供應」,是阿爸的兩大心願之一,等到阿爸回來山上的第三天入殮,這個夜晚「台灣電力公司」給「楓樹湖」通電,一時之間,整個山谷由陰暗的「黑溝」變為燦爛的「銀河」,當然也代表了「死亡∕永生」以及「黑暗∕光明」的象徵意義,的確耐人尋味。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作者也刻意營造「春」的象徵意義,像是真美和阿爸常去三重埔就醫的姑丈開設的醫院就叫「立春醫院」;山上雜貨店每扇門都貼了紅紙金粉倒立「春」字的門聯;這「春」原代表的是「希望」、「復原」,只是此一倒「春」字反而成為「災厄」的代稱,怎不諷刺!後來,靈犬Lucky遭軍車重撞,命在旦夕,牠被雜貨店老闆和「拳頭師」自溝底抱到木板門上,頭正好壓在那紅紙金粉倒立「春」字,所幸Lucky終於轉危為安。當阿爸病重,由醫院送回楓樹湖,還是由雜貨店老闆和「拳頭師」合抬到山上,阿爸「始終閉眼倒臥在木板門,頭不偏不倚壓在那紅紙金粉倒立的『春』字上」。(頁538)此一「春」字是伏筆,其蘊含之「正∕反」象徵意義顯而易見。
(三)結語
東方白《真美的百合》,經由結構主義的分析,其象徵語碼蘊含的意義,可謂十分豐富。以阿爸本身的對立結構,建構「死∕生」、「暴力∕和平」之對比效果和反諷意義,層次堪稱多元,深具藝術性與美學結構,值得細細咀嚼品味。※
【附註】
1、東方白《浪淘沙》(台北:前衛,2005年5月修訂新排版)。
2、東方白《真美的百合》(台北:草根,2005年5月台灣版初版)。
3、參閱鄭樹森〈白先勇「遊園驚夢」的結構和語碼〉,收錄於周英雄、鄭樹森 合編《結構主義的理論與實踐》(台北:黎明文化,1980年初版),頁172。又,羅蘭‧巴爾特認為,我們對現實的認知都要通過既有的、現成的示意系統,同理,從文學得到的認知,也是要透過不同的示意系統或「語碼」(Code),而且可透過動作語碼(Proairetic Code)、疑問語碼(Hermeneutic Code)、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象徵語碼(Symbolic Code)和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等五種語碼來論析。
4、《真美的百合》頁496。俄國作家果戈里(N. V. Gogol, 1809-1852) 被譽為19世紀俄國寫實主義之父。1842年其《死靈魂》(V`hndst Leib )第1卷甫一出版,在俄國評論界引起軒然大波,形成讚賞與憤怒兩種極端。憤怒的一方表面看來是為其呈現俄羅斯人民赤裸地貪婪、狡詐而感到不滿(波列伏依一派),然實際上,這場論戰深層裡牽涉到知識分子對於「農奴制」的複雜情結。19世紀初,正是俄羅斯的知識分子開始發出「君主憲政改革」、「取消農奴制」的呼聲。而果戈里在書中所顯露的保皇意識、對於地主莊園生活的想望,看在當時積極提倡俄國民主解放運動的知識分子眼中,極不是滋味。就算是當時讚賞捍衛這部優異小說的重要評論家別林斯基,亦致信果戈里批判其反動論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