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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主意識的壓抑與苦悶──談山崎豐子《華麗一族》的女性們﹝感謝udn作家沙龍推薦﹞
2014/07/11 20:20:19瀏覽3893|回應0|推薦36

(一)女性的悲哀

山崎豐子(1924-2013)長篇小說名著《華麗一族》,以一九七○年代日本金融改革為背景,關西財經界名門萬俵家族為主軸,描寫金融圈的爾虞我詐、政商之間的勾結、大家族內部的情感糾葛,以及在野心慾望驅使之下人性扭曲的暗面,是為日本社會派小說代表作

《白色巨塔》問世八年後,山崎豐子於一九七三年完成的《華麗一族》,小說人物以男性為主,女性完全是附庸角色,尤其在妻妾同住以及裙帶婚姻之下,《華麗一族》的女性幾乎完全喪失自主意識,雖然享受著奢華的物質生活,精神上卻個個壓抑而苦悶,讓讀者為她們的人生感到悲哀,也難以置信這樣一部長篇小說會是出自女性作家之手。

小說中的主要女性,包括萬俵家族的家長大介之妻寧子、執事暨情婦高須相子、萬俵家的三個女兒──一子、二子、三子,以及長媳早苗、次媳萬樹子。

(二)妻妾寧子和相子

萬俵家族大家長大介之妻寧子,應是小說中最悲情的一位女性。

寧子是京都公卿華族嵯峨子爵之後,有輝煌的家世與蕙質蘭心之美,豐滿的肢體和輪廓深刻的美貌,完全看不出已經五十多歲,有時連女兒們也自嘆不如。她之所以嫁給萬俵,乃因家道沒落。當年神戶的萬俵家想娶家世顯赫的公卿華族家的女兒,即使是貧窮的華族也行。寧子本不願嫁到神戶,可是父親表明,家裏財務狀況窘迫,子爵頭銜徒具虛名,唯一有價值的財產就是公卿華族這個血統,嵯峨家不得不仰賴把女兒嫁給資產家,收取巨額聘金,用以維持華族表面富裕的生活。寧子懷了鐵平後,丈夫突然不再碰觸她的身體。婚前,萬俵大介就有其他女人了,寧子獲知此事,並沒有太過慌亂,畢竟跟隨寧子陪嫁過來的老侍女早已對她「曉以大義」,嫁到萬俵家這種已經延續十四代的豪門,外遇是無可避免的事,何況大介在性方面的需求強過一般人,所以要有所覺悟。於是久而久之,寧子便把這種事視為理所當然了。

當強勢的家庭教師高須相子成為大介的情婦,孩子們強烈抗拒,但身為當事人的寧子,在公卿華族家像個手工娃娃般被呵護長大,既沒有足以對抗相子的家事管理能力,也沒有教育孩子的本事,於是乎只能表現出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那般的平靜。與侵犯元配地位的女人同住一個屋簷下,還要裝成毫不在意的樣子,令人感到可悲復可憐,而「為了孩子」這樣的念頭,成了寧子心靈最後的支撐。不過,變態的妻妾同床,如此之屈辱讓她極端痛苦,難以忍受,她憤而回娘家,但戰後的嵯峨家已無餘力迎接寧子,在當家的長兄陪同下,她被迫回到萬俵家。無家可回,又不願妻妾同床的寧子,服毒自殺而未遂,軟弱的寧子想到自己連自殺都做不成,就再也沒有力氣去抗拒丈夫大介和情婦相子了。

孩子的教育、婚姻,乃至家中大小事悉由相子獨攬,寧子徒有萬俵家女主人之名。更慘的是,初嫁的寧子曾在空蕩蕩的大澡堂遭公公敬介性侵,當天晚上也和丈夫同床性愛,使得她連鐵平是誰的孩子也弄不清楚。後來為身世不明所苦的長子鐵平,向她求證,沒得到答案,衝動得想毆打母親,繼續帶著身世的問號離開萬俵家,終而以獵槍了結自己的性命。這對於母親寧子來說,毋寧是一生之中永難撫平的傷痛。

至於萬俵大介的情婦高須相子,為小說中最強勢的一位女性,跟懦弱的寧子形成鮮明對比。

高須相子的母親早逝,與父親、弟弟相依為命。父親是大阪府教育委員會學務課長,家境小康,相子為減輕學費負擔,選擇了國立奈良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專攻社會學,畢業後取得獎學金,遠赴加州大學深造,半工半讀完成學業,嫁給同樣專攻社會學的研究員理查‧金。因夫家父母歧視日本人,雖然相子對學者氣質善良溫厚的理查有著難以割捨的愛情,卻還是徹底失去繼續留在金家的意願。結婚一年就離婚回日本的相子,受父親捲入貪污事件遭到免職所影響,儘管擁有留美資歷,相子依然進不了一流企業。此時,正好萬俵家高薪尋找歐美作風的家庭教師,經濟上有著迫切需要的相子前往應徵,通過面試,進入萬俵家。

由於採取嚴格教育,深獲萬俵大介信任。相子對於威嚴的大介,除畏懼之外,還多了一分仰慕。半年後,就像原本即在等待一樣,在大介命令似的眼神之下,相子自然投入大介的懷抱。剛開始她覺得不妥,但漸漸地,她發現自己不只是大介的愛人,對大介來說,她存在的必要性遠勝過其妻寧子,是以對自己深具信心。又,寧子是帶著老侍女從戰前的京都公卿華族嫁過來,完全不會做家事,加以戰後不再有以前所謂的執事或老侍女,只有一般的女傭,才色兼備、留學美國的相子便在萬俵家扮演吃重的角色,剛開始是負責孩子們的教育,後來進一步掌握整個家的支配權,甚至連孩子有求於父親時,也要透過她來轉達。再者,萬俵家的婚姻,不同於一般家庭,而是靠婚姻擴展裙帶關係,仰仗裙帶力量壯大萬俵一族、萬俵集團。且萬俵家子女的婚配,大介交給相子全權處理,換言之,相子不只是家庭教師、情婦、女執事,更是替萬俵家子女安排、尋找結婚對象的人。儘管萬俵家子女們對相子的專權不以為然,但因父親相當程度依賴相子,大家也就默認十餘年來父親妻妾同居的方式,以及外來的掌管者相子的存在。

如今相子四十多歲,平時保養得宜,看起來還不到三十五歲,依然嫵媚動人。相對於寧子交歡時的被動承受,相子於性愛方面的主動挑逗與狂野,深深吸引著大介,更能滿足大介的需求。相子的親弟弟不知姊姊在萬俵家的生活真相,覺得相子自從在美國離婚後,完全忘了什麼才是女人真正的幸福,所以希望相子重覓幸福的婚姻。雖然相子嘴上說自己在萬俵家受到很好的待遇,過得很快樂,硬生生推開了至親的關懷,實則她也有所反省。如果她只是個名副其實的家庭教師,恐怕早被萬俵家請走;現在她成了大介的情婦,跟寧子分享妻子的地位,是萬俵家締結裙帶關係的推手,擁有與正室寧子同等甚或更大的權限。當然,她自以為得到大介私下支持,掌握了權力,或許反而是被大介所利用,被他那雙大手隨心所欲地操弄著;自己如此為萬俵一族盡心竭力,說不定也不過是膚淺的女人心理在作祟,想刺激沒有任何正室能力的寧子,渴望有一天可以贏得大介的愛,奪得正室的位子。當鐵平指責她必須嚴守分際,相子意志堅定地告訴鐵平:「我還要處理我一手帶大和教育的二子、三子的婚事,而且我愛妳父親,就某方面來說,甚至勝過你母親。」

萬俵家的女婿美馬中,年紀和相子接近,一再地藉機勾引,她只是逢場作戲,未與美馬中進一步發生關係。似乎相子連自己都相信,她和大介之間有愛。然而,阪神銀行併吞大同銀行,改名東洋銀行,萬俵大介成為新銀行的總裁,其人生舞台也將移往東京,因為以後公、私生活都將透明化,必須清理周遭的人際關係才行,以免引發非議。身兼情婦的相子身分敏感,於是被迫離開萬俵家,相子心有不甘,向大介怒道:「你太可怕了!為了完成你自己的事業野心,不只是親子間的羈絆,連男女間的羈絆都可以利用完了就一刀兩斷。」然萬俵大介心意已決,無可挽回了,相子終究不得不接受,她拭去淚水,壓抑住感情,重新面對萬俵大介,勉強保住面子,把巨額分手費當成這十幾年來的退休金。這時候,寧子跟相子說,如果有孩子就好了。此言像利刃般刺進了相子的心,她想,教育別人的孩子,替他們尋覓良緣、讓他們結婚,拓展姻親關係的枝葉,對自己究竟有什麼意義呢?藉由萬俵家締結有力的企業婚姻,的確可以自由掌控萬俵家的一切,讓她以為自己掌握了大權,可以左右企業的繁榮,可是,對自己來說,這究竟又代表了什麼?

形勢比人強,相子固然強悍,最後還是不敵正室寧子,也跟寧子一樣,完全被萬俵大介所主宰、操控,豈不諷刺!

(三)媳婦早苗和萬樹子

締結裙帶婚姻,即菁英的再生產。進入萬俵家的媳婦,也都是透過裙帶婚姻,彼此欠缺愛情的基礎。

萬俵家的長媳早苗,父親大川一郎曾任通產省大臣,對於女婿鐵平之申請興建鋼鐵廠高爐,助力甚大。早苗與鐵平的婚姻即高須相子穿針引線而成,婚後育有一子一女,雖為裙帶婚姻,幸好夫婦感情甚佳。唯她對於萬俵家人之不在意父親妻妾同居的生活方式,難以茍同,對鐵平說,如果事先知道萬俵家的實際狀況,她才不會嫁過來。倒是鐵平負責經營的阪神特殊鋼倒閉重整,丈夫將搬出萬俵家,住進幹部宿舍,專心投入公司的更生計畫。沒想到,早苗決定在丈夫最緊要的人生關頭,絕不成為他的絆腳石,早苗眼神犀利,語氣堅決地告訴鐵平:「我可以明天就離開這個家,但我不要你跟我們分開生活,不管住哪裡都行,我希望你跟我們住在一起。」對於正陷入空前困境的鐵平來說,妻子早苗的全心支持,該是背後多麼有力的支撐!遺憾的是,鐵平畢竟未能走出難關,終而舉槍自盡,留下了失去丈夫的早苗和失去父親的二個孩子。

關於次媳萬樹子,《華麗一族》著墨較多。萬樹子二十三歲,父親安田太左衛門是阪神銀行最大股東大阪重工社長,母親為船場世家出身。萬樹子的眼眸和嘴唇都性感、迷人,卻因穿戴過度奢華而給人輕浮的感覺。萬樹子與萬俵家次子銀平結婚,可謂門當戶對,雙方家長想的都是婚姻所帶來的利益,對萬俵大介來說,在面臨金融重整之際,可以跟自家銀行最大股東大阪重工社長,且人面也廣的安田太左衛門結為親家,非常有利;對安田而言,長期需要投資設備的重工業公司,融資銀行多多益善,所以跟都市銀行持有人萬俵家的這門親事,具有相當的魅力。至於萬樹子,高興自己能夠嫁入萬俵家,殊不知銀平對於成為家族拓展事業版圖的棋子感到無奈,對昔日女友小森章子又難以忘情,婚後態度十分冷淡,在外花天酒地,經常晚歸,加以萬樹子個性驕縱,未能理解丈夫在這種變態家庭成長的受傷心情,沒有絲毫悲憫,是以這一對因家世門第和雙親社會地位而結合的夫妻,關係就越加惡劣了。直到萬樹子漸漸發現萬俵家主人妻妾同居的真相,她徹底豁出去,予以嚴厲批判:「在世人眼中,我是名門萬俵家的少奶奶,在宅內卻得目睹妻妾同床的禽獸般生活,這種日子根本就是地獄。你早知道這樣,婚前卻什麼都不告訴我,把我拖進了地獄,太卑鄙了!為什麼不把那個女人趕出去呢?你們真沒用!」又跟銀平罵道:「你父親是可怕的偽善者!明明過着這種生活,卻是世人眼中嚴肅公正的頭取,而萬俵家的人也裝傻,若無其事地面對那樣的偽善,你們全都是欺騙世人的偽善者,我是被欺騙的犧牲者,早苗嫂嫂也一樣,她到底在想什麼?我真想問問她呢!」可是,她因婚前交友不檢點,被高須相子握有把柄威脅著,於是她「想回去也不能回去」,只能嚎啕大哭,繼續忍受下去。後來,萬樹子懷孕,以為婚姻出現了轉機,詎料丈夫銀平根本不想要有孩子來到這樣的家庭受苦,成為永遠無法挺直身子的人,銀平竟一臉厭惡,殘忍地叫妻子去墮胎。歇斯底里的萬樹子並未墮胎,卻自暴自棄,生活起居不正常,未能好好保養身體,不幸嬰兒於五個月大時流產,甚至於引發骨盤腹膜炎,可能從此無法生育。

起初,萬樹子要求離婚,高須相子安撫她,要她慎重考慮,不可任性妄為,萬樹子不禁吼道:「妳是要我成為企業婚姻的犧牲者嗎?現在跟他說有什麼用!他身上流著萬俵家這個恐怖家族的血,公公是那種受了傷也不會滴下一滴血的人,他也一樣……跟這樣的人結婚,我不但不幸福,還不能生孩子了。我只要把萬俵家的事通通告訴我娘家的父親,他一定也會贊成我離婚。」結果,依然離婚不成,直到丈夫的大哥鐵平自殺,對萬俵家造成空前衝擊,萬樹子和銀平這噩夢般的婚姻才正式畫下休止符,怎不可悲?

(四)女兒一子、二子和三子

出生在萬俵家的女兒,註定成為裙帶婚姻的棋子。長女一子如同母親寧子,早已認命,至於次女二子以及尚在就學的么女三子則抱持反抗的態度。

萬俵家三姊妹當中,一子長得最像母親,白皙的巴掌臉,配上單眼皮眼睛和花蕾般的小嘴,穿著以三十五歲來說太過於純樸的青磁色和服,更顯得楚楚動人。她於父親與相子安排之下,嫁給在大藏省銀行局擔任負責檢查金融機關業務和財產的金融檢查官美馬中。其實,眾多親事之中,一子最心儀的是姑姑介紹的大阪纖維公司社長公子,卻因父親看好美馬中未來的仕途,有利於萬俵家族事業的發展,一子被迫在相子陪同下跟美馬中相親。她原本拒絕,但相子告訴她,連父親這樣的人也很難應付大藏省銀行局,若能答應這樁婚事,父親不知道會有多高興。況且,那時母親寧子即使知道一子的心思,也是無能為力。婚後,一子與美馬生兒育子,夫妻關係卻平凡冷淡,有時連被丈夫那像女人般白嫩的手纏綿觸摸,一子都會感覺噁心至極。當丈夫有了外遇,還是由岳父出面代為解決。後來,美馬有恃無恐,一再勾引高須相子,對一子來說,真是情何以堪。

次女二子比起姊姊一子,其自主意識高,也勇於突破裙帶婚姻的束縛,擁有幸福的婚姻。她對掌握家中一切的相子大不以為然,說:「我最受不了的是,她連影響我們將來的婚事都要管,我不知道鐵平哥那時候怎麼樣,但是銀平哥結婚時,她的干涉方式令我毛骨悚然,我絕對不要任她安排,我要自己決定自己的結婚對象!」當相子準備撮合二子與總理大臣親戚暨帝國鋼鐵公司幹部的細川一也結婚,二子當場表示反對,大叫:「太過分了!又不是戰國時代的政治婚姻,現在這種時代,竟然還有為了企業、為了家,無視當事人意志的婚姻!」二子崇拜的是對事業深具抱負的大哥鐵平,喜歡的是阪神特殊鋼廠長之子一之瀨四四彥。留美的四四彥堪稱青年才俊,跟鐵平一樣都是技術出身,跟二子心意相通,彼此談得來,然因二子是豪門之女,他不敢接受二子的愛。

父親和相子強勢運作,逼迫二子和細川相親、訂婚,沒想到二子眼見二嫂萬樹子因企業婚姻而悲慘不已的模樣,每天活得像行屍走肉。於是她鼓起勇氣,向四四彥表白:「我已經決定了,我絕不要那種被投以同情的眼光、成天沒事做、像乾燥花般空虛的婚姻生活,所以即使可能帶給周遭的人困擾,我也要結我想結的婚、過我想過的日子。」並且隱瞞其他人,主動去見未婚夫,取消了婚約,掀起家庭革命的軒然大波。正當進退維谷之際,爆發阪神特殊鋼倒閉重整以及鐵平自殺事件,父親大介的強硬態度終於軟化下來,締婚的對方也找到了下台階,順勢取消婚約。二子跟四四彥有情人終成眷屬,取得人生的關鍵性勝利,不能不說是她堅持追求幸福的自主意識所致。

至於還在求學的么女三子,書中著墨不多,但她跟二子相同,不屑裙帶婚姻,曾公開向家人表明:「我才不要,看到姊姊連過年都不能好好過,我就覺得我們這種在關西悠閒長大的人,根本不適合嫁給大藏官員,姊姊一個人就夠了!」由於大哥鐵平自戕,使得父親感到內疚,二子得以選擇自己喜歡的對象,同時也為三子開啟了自由戀愛、結婚的契機。

(四)結語

山崎豐子《華麗一族》關注女性的社會處境,除了萬俵大介次女二子、么女三子得以脫出傳統裙帶婚姻的窠臼外,其他如萬俵大介之妻寧子、執事暨情婦高須相子,或是萬俵家的長女一子,以及長媳早苗、次媳萬樹子等,即使是作風強勢的相子,也都活在男性威權之下,普遍缺乏自主意識,這或許是作者山崎豐子身為日本女性的一種內在反省與社會批判吧!然而,最後藉由萬俵家次女二子的堅持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擺脫裙帶婚姻的束縛,與心愛的對象結婚,這充分象徵了女性自主意識的一大突破,也顯示現代日本女性思想上的一種進步。

又,眾多女性角色之中,強勢與弱識形成對比的情婦相子和正室寧子,雖有少部分的心理刻劃,然僅僅點到為止,仍欠深入,是以人物之塑造固然角色鮮明而缺乏立體感。至於其他女性,多為一般性的敘述,內在心理之描寫微乎其微,其人物塑造便難以避免地流於扁平了。

( 創作文學賞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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