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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2/14 20:29:37瀏覽7046|回應0|推薦25 | |
(一)自傳色彩濃厚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部長篇小說。如果一位作家,其創作生涯中,長篇小說僅只一部,則此一小說的自傳色彩必然濃厚,日本作家志賀直哉(1883-1971,しが なおや,Shiga Naoya)唯一的長篇小說《暗夜行路》即為明例。《暗夜行路》自一九二○、一九二一年開始寫作,其間寫寫停停,至一九三七年才完成、出版,因為男主角與父親關係不佳、母親於童年時產後病故、兒子出生未久罹患丹毒而夭折……等故事情節,跟志賀直哉的實際人生相仿,自然令讀者有「小說即自傳」的聯想。志賀直哉於「後記」坦承,主角暨小說家「時任謙作」大體是作者自己;寫作時,小說人物甚多是有著心目中的「範型」,亦即有所依據。倒是女主角「直子」,志賀直哉則否認是影射自己的內人,聲明此一人物純屬虛構。 無論小說內容是真是假,志賀直哉《暗夜行路》以自我的感覺為主體,採用簡潔的寫實主義手法,凝視人生,藉由人物的內心衝突,諸如愛與恨、過失與不貞、寬容與憤怒……等,追尋自我的價值與真正的幸福,在主題結構方面取得高度的藝術成就,值得細細咀嚼回味。 (二)悲哀的命運 《暗夜行路》分為序詞(主角的追憶)、前篇、後篇三部分。序詞寫主角「時任謙作」的幼年時代,六歲時母親病故才知道自己有祖父,未久即被祖父帶去同住,家中尚有比他大十七、八歲的祖父的姨太太榮娘。他討厭祖父,但喜歡榮娘。謙作認為只有母親愛他,至於父親,待他向來冷淡;難得某次謙作和父親玩角力,謙作輸了卻絕不軟化、討饒,弄得場面僵硬、尷尬,父子二人的關係就是這般怪異。謙作從小對自己之遭受不公平待遇,習以為常,也不想去打聽為何如此?這樣的成長過程分明極不快樂,然謙作不覺得悲傷,這是《暗夜行路》的伏筆,重要的疑問語碼。 前篇為謙作長大成了小說作家,祖父已逝,仍由榮娘照顧他的生活起居。謙作與兄長信行、妹妹開子、妙子感情很好,跟父親的關係則依然疏遠。他向青梅竹馬的愛子提親遭拒,未知原因為何?心情不佳的謙作,覺得「被迫揹了不知實體的重物」,於是和友人出入歡場、酒樓,跟藝妓、女侍交往,甚至於去風化區嫖妓。只是謙作始終無法燃起內心的熱情,倍感孤獨寂寞,不禁自問:「我到底在尋求什麼?」謙作放蕩之後,發現自己對榮娘存有淫蕩、惡劣、不倫的意識,幻想自己被榮娘帶進黑暗的房間。謙作突然覺得這樣的生活可厭,就獨自離開東京,到「尾道」獨居、寫作。後來,為了安頓躁鬱不安的心,竟打算向跟自己感情最接近的榮娘求婚,此舉有悖倫常,榮娘斷然拒絕。這時居中傳話的兄長信行寫信告訴他身世的真相,原來謙作是父親留德三年間,母親與祖父亂倫所生的、可詛咒的「罪之子」,難怪謙作一直受到不公平的對待。當年,外祖父得知此事,認為墮胎乃「罪上加罪」,所以母親搬回娘家,生下他。外祖父將此事告訴人在德國的父親,沒想到父親選擇寬恕一切,未久,祖父便獨自離家,失去聯絡。 謙作為此感到震驚,但獲知自己屢屢遭拒受挫的原因,反而不再消沉、痛苦,傾力尋找脫離苦海的方法。他回到東京,父親欲辭退榮娘,以免後果不堪收拾,但他置之不理,依然讓榮娘照料生活,然基於對「祖父與母親」、「 (三)痛苦的人生 後篇寫謙作為了擺脫失敗的生活,前往古老的京都,計劃居住下來,安頓無法平靜的騷亂心情。結果,謙作幸運地遇到豐潤的古典美女「直子」,一見鍾情,經過兄長友人石本等之穿針引線,相親成功,而且女方長輩對於謙作不潔的出生不以為意,認為:「這是人的問題,如果因此而能奮發有為,相信這種事一點關係也沒有。」這讓謙作感動萬分,也提醒自己,甩開祖父的陰影,走進真正嚴謹的生活。婚後夫妻恩愛,生活幸福,直子很快就懷孕生子,只是造化弄人,兒子「直謙」得丹毒重症,醫療無效,發病一個月後夭折。這孩子彷如是為痛苦而出生,直子悲傷不已,身體難以復元;謙作亦無法忘懷死去的兒子,沒有心情寫作,覺得冥冥之中,「命運」似乎在嘲弄著自己。 此時,先前因謙作找到結婚對象而去中國天津的榮娘,由於藝妓生意失敗,輾轉困在朝鮮京城,十分落魄,謙作得知後,認為自己對榮娘負有責任,連忙趕往朝鮮接回已離開日本一年半的榮娘。生性敏感的謙作返國後,察覺妻子神情有異,意識到有什麼可怕的事情將降臨到身上。果然,直子吐實,原來謙作出國期間,她不小心和來訪借住的表兄「阿要」有了一夜的肉體關係。這彷彿是早年父親出國而母親跟祖父發生不倫的翻版,他跟父親一樣,選擇原諒。只是謙作想法「寬大」,實則他在情感上飽受折磨,為此痛苦不堪,整個人越來越焦躁。未久,直子又懷孕了,經推算,幸而孩子應是出國之前受孕的。懷孕再度為這個家庭帶來希望,謙作告訴自己:「是直子無意間造成的。我一點也不恨直子。只要不再犯,我打算從心底寬恕她。(下略)事實上,直子幾乎沒有罪,而且一切都該已經過去。」可是他終究無法佯裝忘掉直子的犯錯,心情還是未能真正穩定下來,好像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腦中作怪,當謙作意志壓制不住了,會突然間動怒,這時直子立刻聯想到,原因出在自己的過失上。 孩子生下來了,取名「隆子」。不久,謙作、直子、榮娘、學弟末松相約搭火車出遊,卻發生驚心動魄的一幕。直子因替女兒換尿片,趕不及時間,她仍抱著孩子想搭上火車,謙作見狀,強接過孩子,先行登車,要動作較慢的直子搭下班車,未料直子拖著步子跑過來勉強跨上火車的腳踏板,謙作直呼危險,彷彿神經病發作,竟伸手猛推直子胸部,使她跌倒在月台。雖然直子傷勢無礙,不過,她仰身倒下望著謙作的眼神,讓謙作覺得事情已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直子見丈夫懷恨在心,索性明白告訴謙作:「要求你真正原諒我,想來永遠不可能了。既然如此,就好好恨我吧!要是不能原諒,我也只好死心不求原諒了。」但謙作予以否認,稱火車站的衝突純屬心情焦躁所造成。結果,夫妻間還是痛苦萬分。如何安頓不安的心靈,使自己好好生活下去,成為謙作面臨的人生難題。 (四)追求靈魂的安頓 陷入人生困境的謙作自我反省之後,決定單獨到鳥取縣的伯耆大山待上一段時日,夫妻暫時分居,直到他想通再說。 謙作住到寺院,擺脫了令他精疲力盡的人際關係,閱讀之餘,時時親近、觀察大自然,感覺心境變得平和,遼闊的世界已然舒展開來,大有助於心境的純化。而謙作結識山村中專門替人鋪蓋屋頂的「小竹」,帶給他「愛與恨」的啟示。小竹娶了一個年長三歲的女人,妻子卻是天生的淫婦,婚前婚後都有一個以上的情夫,小竹雖然知道,還是娶她,卻又為此而痛苦,大家勸他離婚,他就是捨不得,甚至於後來妻子被情人殺死,小竹只是傷心哭泣,毫不恨她。謙作起先覺得,小竹多少有些病態,後來則認為,小竹也許因為完全了解妻子的本性和以前的惡習,才能夠抹煞自己的感情,寬容地原諒她。於是,謙作寧願認為,母親和直子的情形是過失而非不貞。 再者,謙作吃鯛魚中了毒,罹患急性大腸炎,在服下止瀉藥後,仍依計畫隨隊登山,結果途中體力不繼,不得不獨自留在半路休息,然此時的謙作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沒有絲毫的煩躁感,他倚山石坐下,作者寫道:「倦極了。疲倦變成奇妙的陶醉感,向他逼來。謙作覺得自己的精神與肉體逐漸溶入大自然中。大自然像氣體一樣,無法用眼睛看到,以無限大包圍著小如芥子的他,他慢慢溶入其中。──回到大自然的感覺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快感」。謙作靜靜地等待天亮,迎接黎明,他似乎悟道了,「只要一步就可踏入通往永恆的路。」心中完全沒有死亡的恐懼感。回到寺院,謙作發高燒,陷入昏迷,不時呼喚著「直子」,顯然他已化解內在的衝突,原諒妻子的過失。當直子接獲緊急通知,趕至寺院,謙作欣於妻子的到來,「默默望著直子的臉,彷彿要用眸光撫摸一般。對直子來說,那是不曾見過、柔和而充滿愛的眼神」。謙作握著手閉上眼睛,沉靜平穩,這是直子第一次看到謙作這種表情,她想著:「不管有救沒救,反正我不離開他。不管到哪裡,我都跟他去。」可見夫妻間打開心結,取得了理解與寬容,深深體認到愛的內涵與真義。 於是苦悶的靈魂走出暗夜,尋找到內心的平靜和真正的幸福。《暗夜行路》的內涵由此為之提升,展現超脫的人生境界,創造出永恆的藝術價值,使作品本身有了一般小說少見的高度,毋怪乎志賀直哉對評論者之認為《暗夜行路》是一部戀愛小說,頗不以為然。 (五)藝術表現的缺失 當然,《暗夜行路》在藝術表現上,亦有其缺點。因為這部小說,時寫時續,前後花了十六、七年才脫稿,是以前篇與後篇的寫法並不一致,整體結構缺乏統一性,如前篇以不少篇幅描述出入花街的種種,謙作結識了藝妓喜登子、小稻、加代等,可是無法進一步交往,這些人後來就未再出現了;再如友人阪口、龍岡、緒方等,於後篇也未見影跡,似乎都是可有可無的角色,如此之人物結構有待商榷。 人物塑造方面,《暗夜行路》以時任謙作為核心,藉由遇事的抉擇與心理的描寫來塑造人物,形象堪稱鮮明、立體。不過,主角身邊人物的內心刻劃則付之闕如,是以謙作的父親、母親、祖父、兄妹、青梅竹馬的愛子、友人石本、學弟末松等,乃至長期照料生活起居的榮娘,或是逆來順受的太太直子,面貌都顯得模糊,只能算是扁平人物。唯有一直支持著謙作的哥哥信行,在故事情節的推展上扮演關鍵性角色,作者著墨較多,並且將之塑造為個性善良、懦弱的人,跟任性而為的謙作形成強烈對比,令讀者留下較為深刻的印象。 此外,小說中,作者的「插敘」每每影響敘事的進展,如謙作兒子直謙進行急救時,細談各國對於「安樂死」的看法;旅行參觀寺廟古畫,逐一臚列諸家畫風;或是赴朝鮮接回榮娘時,在平壤敘述不肯做日本順民的「不逞鮮人」的故事……等等,莫不使小說節奏因而遲滯、緩慢,讀來覺得瑣碎、累贅。 即使《暗夜行路》的表現形式有其缺失,然主人翁「時任謙作」精采深刻的心理描寫,以及「道德靈魂的痛苦與淨化」此一主題結構之藝術成就,在在足以使《暗夜行路》擁有經典的位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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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