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濃厚自傳色彩
繼一九六八年川端康成榮獲諾貝爾文學獎之後,一九九四年大江健三郎(1935-,おおえ けんざぶろう,Ōe Kenzaburō)也獲得這項崇高的榮譽,不過有些日本人不以為然,認為大江健三郎之獲獎是因為他對日本保持批評的態度,而且其小說經常以不合常理的想像來改變現實,充滿怪誕的色彩,文字方面也不顧日本雅致優美的傳統,那「翻譯」般的作品風格,頗引起爭議。連國內熟諳日文的知名小說家鄭清文都說,大江健三郎的作品讀來有「隔閡」之感,遑論一般讀者。
然大江健三郎於一九六四年,二十九歲時出版、具有濃厚自傳色彩的長篇小說《個人的體驗》,寫作時間是在其妻生下嚴重殘障孩子之後的一年,孩子嚴重殘障這個「意外」,徹底改變大江健三郎的生活,對於這樣令人窒息的漫長歲月,到底是懦弱逃避抑或勇敢面對?大江健三郎藉由《個人的體驗》的寫作過程,找到了出路,解救了自己,擺脫內心難以言說的痛苦和折磨。讀來非但不覺隔閡,反而深受感動。
(二)故事大要
《個人的體驗》的主角,個子短小細瘦,自十五歲起,朋友給他取綽號曰「鳥」,現年二十七歲,畢業於知名公立大學,考入研究所,將來準備進入學界。二十五歲那年五月結婚,唯婚後夫妻性生活不和諧,感情欠佳,同年夏天,他突然連續喝了四星期威士忌,等到爛醉如泥的他甦醒之後,自研究所申請退學,另由母校英文系主任轉到私立大學開課的岳父,幫他找了補習班英文教師的職位。經過二年,他正等待妻子生產。
未料,新生男嬰似乎得了腦疝,後腦有一個腫瘤像另一個紅頭突出來,像沉重累贅綁在頭上的錘子,這樣的「怪物」令人震驚,鳥怕妻子無法承受這樣的結果,就瞞騙說孩子心臟異常須辦轉院治療。醫生表示,這樣的畸形兒可能隨時會死去。身為父親的鳥便在等候醫院最後的通知之前,飽受痛苦的煎熬與折磨。
(三)逃避的方式
面對這樣的困境,鳥再度酗酒,卻因宿醉遭學生投訴而失去補習班英文教師的工作。再者,鳥去找大學時代的女友「火見子」,一直走不出丈夫上吊自殺陰影的她,同情鳥的處境,包容、接納無處可逃的鳥,過著日夜顛倒生活的火見子,成為鳥的避風港,鳥藉著狂烈的「性刺激」來麻木自己,尋求內心的平靜,而這也確實讓鳥暫時獲得解脫,事後當兩人並肩躺在床上,一齊沉穩地呼吸,的確安慰了鳥,「鳥自己也浸在深沉的平靜感中……他已經能在四周佈滿苛刻圈套的漩渦中找到這種平靜」。書中對於性的描寫,如他們宛如交尾的野獸,「火見子飛躍進入高潮。每次,鳥都想起傍晚在鄉間市鎮的小學操場讓帶引擎的模型飛機飛翔時的感覺。火見子以他的軀體為軸,畫著圓周,在她高潮的天空飛翔;像負擔不了過重引擎的模型飛機,依然渾身顫抖,不停發出小小的叫聲。火見子降落到鳥佇立的操場時,又默默不語」,實在意象鮮明,令人難忘。
火見子丈夫自殺身亡後,公公把以前居住的家送給她,每月支付她生活費,而且希望她再婚,但她白天一直都沉迷於神秘性的冥思中,入夜就開著跑車在街上四處遊蕩,每天都這樣過。她甚至發展出一套「多元宇宙」論,安慰著為畸形兒所苦的鳥,說:「一個人夭折留下的宇宙以及他免於死繼續生存的宇宙,環繞我們的世界經常以這種形式繁殖下去。……你最好別太為你孩子之死而悲傷,因為在以嬰兒為軸而分歧的另一宇宙中,環繞繼續生存的嬰兒的世界已經展開了。」
火見子的公公發現喪夫的媳婦因為跟鳥在一起似乎恢復了精神,他得知鳥嚮往非洲,索性建議火見子賣掉房子和土地,換取費用,和鳥一起到非洲旅行,這樣鳥可以藉此忘記嬰兒的不幸,火見子也可以忘記自殺的丈夫,彼此同時獲得拯救。
(四)勇敢的面對
可是,酗酒、性愛乃至非洲之旅,畢竟都只是自欺罷了。火見子的廣播電台製作人女友直接挑明鳥一味逃避、自欺的心態:「因為想維護自己夫婦兩人的甜美生活,免受異常兒影響,所以自私的邏輯便貫徹到底。把血腥之事完全推給醫院裏的人,自己卻在遠處裝出為突然的不幸所包圍,有如柔順受害人的善人模樣。」鳥的歐洲巴爾幹半島朋友德爾契夫得知畸形兒的事,也批判他:「卡夫卡寫給父親的信裏說,父母對孩子所能做的就是迎接來臨的嬰兒。你不但沒有迎接嬰兒,反而拒絕他嗎?既是父親,能允許拒絕另一生命的自私嗎?」鳥無言以對,事實上,鳥也認為,在搖籃中殺了嬰兒,不論對自己或別人來說,都是可怕的經驗。他一直擔心異常的兒子沒有死亡,反而不停長大的狀況,果然出現,而醫院不肯定嬰兒開刀後有無正常成長的希望,鳥馬上幫畸形兒辦理出院,他覺得自己是孩子真正的敵人,「一生中最初也是最大的敵人」,他內心深感歉疚。和火見子一起把嬰兒送到認識的醫生那兒處理,鳥茫然地想,準備加以殺害的並不是他的孩子,而是他自己。
送孩子到墮胎醫生那兒的過程並不順利,連警方都已發現異狀,經過幾番波折,鳥終於想通了,直接告訴火見子,他不想再到處「逃亡」、迴避責任。告別之前,火見子淚水滂沱,提醒鳥,以後必然要有忍耐很多事情的心理準備。鳥趕緊救出了嬰兒,同意醫院進行開刀手術,結果異常兒並非罹患腦疝,而是單純的肉瘤,切除瘤中的白色硬塊即可。手術耗時,過程中一再輸血,鳥自己就捐了好幾次血。手術相當成功,一星期後,嬰兒外貌逐漸接近人,並且越來越像父親,家人為此十分高興。最後,鳥完全覺悟,告訴教授岳父:「嬰兒有可能養大;不過也同樣有可能成為智商極低的孩子。我必須為嬰兒未來的生活工作。……我打算跟補習班、大學講師這類有上昇階段的生涯完全切斷關係。想做個外國觀光客的導遊。我曾夢想到非洲旅行,僱用當地的導遊,可是現在反而想替到日本來的外國人做導遊。」這樣的轉折也讓讀者大大鬆了一口氣。
(五)動物的譬喻
大江健三郎《個人的體驗》,刻意運用象徵與隱喻,比如主人翁綽號「鳥」,是擺脫苦惱生活與現實的具體象徵,極思能夠飛翔、遨遊於現代文明之外、無拘無束的非洲。此外,顯而易見的是,作者也透過許多大小動物來描述人物外表或感覺、行動,如貓、鼠、雞、狗、豬、魚、螃蟹、烏龜、貍、熊……等等,隱隱然與鳥、非洲相互呼應,形成本書修辭的一大特色,特別是在黑暗中活動的「鼠」,不斷地在小說中出現,如鳥形容褲袋底的性器是「沉眠的無聊老鼠」;裸裎時,鳥「像用眸光追逐逃去的老鼠,望一望自己的性器」;當他陽痿時,他「無法讓盲瞎如小鼴鼠的脆弱陽具,鑽進那陰濕、莫名其妙、複雜肌襞裏的封閉暗渠」;病床上的妻子用手掌觸摸鳥的臉頰,說他「很像偷偷摸摸想逃進洞穴的溝鼠」;鳥也形容得了自欺之病的自己,「像溝鼠吃了殺鼠劑跑進死胡同一樣」,這些都正好反映主人翁逃避的心理,莫不令讀者印象深刻。
(六)結局顯示倫理性
大江健三郎讓《個人的體驗》的「鳥」正視命運,承擔責任,有評論者認為,這部小說應該寫到鳥離開火見子,準備養育畸形兒就結束,至於由闃黑邁向光明的幸福結局未免畫蛇添足。不過,想想大江健三郎的現實生活,處理自己與異常兒的親子關係,是他無可逃避的,大江健三郎認識到生命的脆弱,選擇讓鳥勇敢面對現實,承擔起養育的責任,加以書中不只一次談到核彈試爆以及學生遊行示威的話題,於是畸形兒亦可能象徵著遭受核戰威脅的人類,畸形兒死亡則豈非意味著人類的毀滅?所以說,自由派的大江健三郎作品,固然一直都在挑戰日本社會珍視的傳統文化價值,但《個人的體驗》的光明結局,充分顯示了大江健三郎的倫理性,而所謂「作品反映人生」由此獲得再一次的印證。
書中,被遣送回國的德爾契夫,在送給鳥的巴爾幹半島小國辭典的扉頁,意有所指地題寫「希望」一詞,鳥回到現實生活之後,翻查「忍耐」一詞,並以此結束小說,換言之,鳥不再逃避了,他勇於面對現實,忍耐無可避免的一切,心中希望之火並未熄滅。《個人的體驗》無疑解救了鳥,以及大江健三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