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浦綾子《冰點》］

（一）深探人類原罪的悲劇

1965年，三浦綾子（1922-1999，みうら あやこ，Miura Ayako）以長篇小說《冰點》榮獲「朝日新聞」千萬元徵文大獎，可謂一鳴驚人，此作以北海道的冰天雪地為背景，敘述一個深探人類原罪的悲劇，不但風靡全日本，成為當年熱門話題，還改編拍攝電視連續劇，引起極大轟動，乃是日本社會共同記憶的一部分，至今依然不斷被提及或討論；臺灣報紙亦競相連載此書，趕上此一熱潮，是以三浦綾子在臺灣擁有頗高的知名度。

綜觀三浦綾子作品，由於作者為虔誠基督徒，其小說多以原罪、苦難、犧牲、寬恕為主題，蘊涵崇高的人道精神與宗教情懷，在宗教文學不發達的日本文壇，跟小說也充滿宗教色彩的同期作家遠藤周作（1923-1996）一樣，堪稱別具特色。至於不朽名著《冰點》，三浦綾子透過人物塑造，對於人性善惡的對立，予以深刻批判，令人省思再三。

（二）突顯人生的荒謬

《冰點》敘寫北海道旭川市辻口醫院院長啟造與夏枝夫婦，其幼女琉璃子不幸遭到殺害，辻口家於是自育幼院領養陽子，彌補喪女之痛，然因陽子係殺害琉璃子兇手之女的身分，夏枝乃由愛轉恨，直到善良無辜的陽子長大後得知真相，無法承受此一人生「冰點」，整個失去生活下去的力氣，留下遺書，選擇服藥自盡，尋求眾人寬恕。

詎料，來自育幼院的陽子實非殺害琉璃子兇手之女，生父另有其人，啟造與夏枝為之震驚、心痛，然悲劇已經鑄成，難以挽回。所幸全力搶救之下，陽子一息尚存，眾人守在身旁，祈禱陽子能夠甦醒過來。

小說共41章，敘事一直是依循「陽子係殺害琉璃子兇手之女」來發展，直至最後一章，峰迴路轉，出現難以置信、翻轉的故事情節，彷如推理小說的疑問語碼（Hermeneutic Code）。這樣的敘事安排，形成閱讀情緒的撞擊效果，也突顯人生何其之荒謬，以及加深相關人物內心的罪惡感。

（三）啟造的善與惡

《冰點》的人物塑造，以啟造院長著墨最多，內在心理的刻劃更是深刻。

啟造家原本就開醫院，娶恩師津川教授之女夏枝為妻，育有一對子女，擁有人人稱羨的家庭。啟造個性謹慎，有條不紊，是個學者型的男人；自律甚嚴，平日穩重溫柔，也是個值得信賴的丈夫。啟造受到宣揚大愛的津川教授影響，覺得這世上沒有比基督教說的「愛你的敵人」這句話更難了；世上大抵的事，只要努力即能成功，可是「愛你的敵人」這件事，光靠努力是辦不到的。啟造當學生時，總是整天唸咒似地把「愛你的敵人」這句話掛在嘴上，以此為信仰。但妻子不忠加上女兒遭到殺害之後，啟造負面的性格也就顯現出來，如他心胸狹窄，怨恨妻子不貞以及造成女兒琉璃子死亡，為了報復，他故意收養殺害女兒的兇手的孩子，隱瞞妻子，讓不知情的夏枝疼愛養女陽子，有朝一日，當她發現自己茹苦含辛養大的孩子竟是兇手的孩子，到時必然大受打擊，會對多年來的付出悔恨不已。同樣的，啟造亦將之視為「愛你的敵人」的自我試煉，因為比起被矇在鼓裏的夏枝，明知是仇人的孩子卻還決定收養她，他恐怕會更加痛苦。

領養了陽子，啟造果然十分痛苦，即使陽子是個善良的孩子，七年過去了，他始終未將陽子視如己出，無法摸摸這孩子的腦袋，不管多麼努力，他的手就是不肯移動半分，因為他心裡懷著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或者說是一種生理反應，總之，那感覺強烈得令人難以置信。

後來夏枝無意間看到丈夫未寄出的信而驚知陽子身世真相，痛苦之餘，竟不動聲色的轉而虐待陽子，啟造這才漸漸同情陽子。至於兒子阿徹，心疼妹妹陽子，誓言要把對死去妹妹琉璃子的愛全都分給陽子，阿徹覺得陽子被這個世上最不歡迎她的家庭收養，好可憐；他怪罪母親，當時沒和其他男人要好便不會發生琉璃子獨自出去玩而被殺的事，也指出父親啟造的自私，若不報復妻子，一切就沒事了，可是為了報復，卻給另一個人帶來不幸，太不尊重人了。

啟造一方面說「愛你的敵人」，以愛陽子做為人生課題，一方面卻傷害自己最親近的人，無疑是極大的諷刺。

遇到船難時，啟造幸運獲救，之前看到同船的外國傳教士把救生衣讓給胃痙攣的女孩而自己遇難，啟造深知，這種人道精神和宗教情懷的義舉，自己是絕對做不到的，若要他繼承傳教士的使命而活，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不過，經歷了這次海難，啟造已能體會，人活在世上是多麼辛苦的一件事，那麼多人慘痛犧牲才換來自己的命，他決定一輩子都不忘這個事實，由衷地打算認真活下去。可是回到家，似乎有一隻沾滿汙垢的手企圖把他拉回從前的生活，無論他下了多大的決心，打算忘掉過去，原諒夏枝，他仍覺得妻子在計劃背叛自己。啟造也對於自己究竟為了什麼而活，滿是疑問。做為一個男人，啟造將自己的一生奉獻給醫師這個職業，從來沒為此後悔過，心底甚至還懷著幾分自豪，然而進一步細想，就算自己不當醫師，世人也不會有任何不便。如果自己突然死了，或是辻口醫院關門了，患者只要轉到其他醫院即可。換言之，醫生這個工作給啟造帶來莫大的喜悅與使命感，然而這世界上畢竟沒有任何一種疾病非得他動手才能治癒，啟造的心情因此沉浸在一片虛無之中。

再者，啟造身為醫院院長，在眾人眼中是正人君子，事實上，他對異性卻有著不道德的意識，甚至於日益長大的養女陽子，令他禁不住滋生亂倫的可怕想法。

啟造在十七歲的夏天，曾帶著八歲大的鄰居女孩到河邊游泳，當四下無人，不知為何，他的心突然激起陣陣波瀾，努力裝出平靜的表情，讓女孩坐在自己膝上，抱住她，低聲恐嚇女孩，不可以告訴任何人。女孩驚恐地瞪大眼睛，呆呆地凝視啟造，甚至連哭泣都忘了。從那一天起，女孩只要一看到啟造就轉身逃跑。後來女孩進了女校，啟造唸大學時曾在街上和她擦身而過，女孩看到啟造，露出冷笑，讓啟造無法忘掉她臉上的表情。等到女兒琉璃子在河邊遭到殺害，啟造不免想著，自己和兇手佐石又有何不同？

陽子小學二年級，啟造為補償前一晚手不小心打中陽子的臉頰，特地陪陽子玩摺紙，第一次把陽子抱在膝上，發現陽子膝蓋的觸感摸起來如同綢緞，撫摸著，這跟成熟女性相處時的心態完全不同，是一種更隱諱、更詭異的心情。啟造想起那些怪怪男侵犯小女孩的新聞，覺得似乎能夠理解那些怪男人的心態。由於成熟的女人對「性」已經有所認識，也有了慾望，所以互動時必然會有所反應；而年幼的小女孩對「性」一無所知，也毫無反應，擁抱著小女孩，就像在密室進行一個人的遊戲。雖然天真無邪的小女孩並不會做出引誘人的動作，卻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魅力，和成熟女性是不一樣的。啟造如此想著，猛然驚覺，這才趕緊把陽子放下來。

陽子初中畢業那年，啟造因為和陽子並沒有血緣關係，夏枝注意到，啟造的視線一度望向陽子白毛衣下鼓起的胸部，雖只是匆匆一瞥，但啟造的視線裏蘊含著某種令她不安的情感，這也使夏枝覺得陽子之不可饒恕。當陽子伸手替父親拔掉白髮，豐滿的胸部碰到啟造，啟造都得費好一番工夫，克制想要抱住她的慾望。啟造不免會想，難道自己已變成一個無法對陽子付出真摯愛心的男人？陽子進了高中，啟造有一次看見陽子或許是聽著洗衣機的運轉聲發睏了，在躺椅上睡覺，身上只穿了一件無袖襯裙，雙腿在短裙下交叉，一雙大腿躍入啟造眼簾，修長的雙腿下一對纖細的腳踝，大腿一帶的肌膚雪白柔潤，啟造企圖收回視線，但眼睛偏偏不聽使喚，像是親手碰觸到那身肌膚般，一股電流奔竄全身。夢裡，啟造發覺懷中的夏枝逐漸變瘦，再看竟然是陽子不是夏枝；還觸摸到陽子一對柔軟豐滿的乳房，他不自覺地把嘴唇貼向那對乳房，誰知一道黑色布幕突然從天而降，遮擋在他和陽子之間，啟造頓時清醒過來，覺得自己罪孽深重，內心太醜陋了。

三浦綾子《冰點》藉由括弧內的心理描述，加強呈現啟造的善與惡之對立，也使得小說人物的塑造立體而不扁平。

（四）夏枝的善與惡

辻口醫院院長啟造的妻子夏枝，肌膚細膩雪白，鼻樑高聳，外貌美麗，氣質高雅，高校畢業後嫁給父親津川教授的得意門生辻口啟造，育有一子一女，是人人稱羨的美滿家庭。唯因受到眼科醫生村井的追求，不願女兒琉璃子留在家中礙眼，導致琉璃子獨自出門玩而慘遭不幸，夏枝為此感到痛苦內疚。當她由啟造大學好友高木醫生那裡得知可領養育幼院的孤兒，她覺得撫養那種苦命孩子就是紀念琉璃子最好的方法，一定要把那孩子當作復活的琉璃子，全心全意撫養長大。隨著歲月流逝，夏枝竟開始覺得琉璃子即使沒死，恐怕也不會像陽子這般可愛。

直到七年後，夏枝得知陽子身世的真相，自覺委屈，她僅僅是讓村井醫生親吻後頸就失去了女兒，還在不知情之下，把兇手的小孩當作親生女兒撫養長大，她不禁自問，是犯了什麼大錯，錯到必須接受這種懲罰？有誰能了解她心中的怨恨與憤怒？但自私可說是人類的自衛本能，夏枝先是認為，只有她一個人在受苦，或許正是這種不平讓她迅速回復了健康。無意間得知真相後，心想，既然丈夫啟造誤會了她與村井有染，還為此苦惱不已，那就讓丈夫繼續誤解，她也絕不原諒他，於是乎將計就計，並不當面揭發，她果真想背叛啟造，利用一心追求她的村井醫生讓啟造繼續痛苦。她不認為被迫撫養陽子的怨忿能藉此消除，但她就是想復仇。

另一方面，她無法忍受陽子竟是兇手之女，險些情緒失控掐死陽子。以前只要聽到陽子呼喚，夏枝一定立刻放下手邊的事，專心傾聽陽子的訴求，現在夏枝對陽子只是敷衍了事，她已無心再為陽子做任何事了。接著，無辜的陽子被蒙在鼓裏，夏枝故意拖延給予班費，迫使陽子打工送牛奶，還想盡辦法要出陽子洋相，學藝會表演讓陽子一個人穿著不一樣的衣服上臺，讓她嚐那種難堪的滋味；也惡意搞砸陽子中學畢業典禮代表致詞，無論如何，都要讓陽子沒好日子過。夏枝覺得，只要陽子待在辻口家一天，自己的將來根本沒有希望和幸福可言。當哥哥阿徹的大學室友北原和陽子互有好感，夏枝將北原寫給陽子的信原封退回去，使北原誤以為自己傾慕的感情被陽子所拒絕，讓陽子黯然神傷。不過，夏枝對陽子的心情總是飄浮不定，有時對陽子恨之入骨，有時又覺得陽子是個苦命的孩子，也有時會忘記一切，把陽子當作心肝寶貝，夏枝的內心可以說十分矛盾。

夏枝為了報復丈夫，內心想著要背叛丈夫，當丈夫去京都開會，夏枝竟臨時取消同行，打算趁啟造不在家背叛丈夫一次。即使夏枝終究未與村井醫生發生肉體關係，她還是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怕。

後來，夏枝當著北原的面，揭發陽子身世的真相，造成有著道德潔癖的陽子無法承受這樣的「冰點」而服毒自戕，夏枝第一時間卻缺乏反省，在意的是別人會怎麼批評她？忍不住在心底抱怨陽子，認為陽子自殺似乎是衝著自己而來，完全不覺得陽子值得憐憫，內心只希望陽子能夠體諒自己的立場。怎不心硬自私！其愛恨的對立與掙扎，令人怵目驚心。

（五）陽子的純善與冰點

《冰點》的悲劇角色陽子，出生就喪母，繼而背負「父為殺人犯」的原罪、莫須有的十字架，最是令人同情。陽子聰明、有靈性、灑脫、脾氣好、不說人壞話、不恨人，身上有一種特質，總是把別人的惡意也當成善意。

知道自己是養女，陽子並沒有忘記感恩之心，想要好好孝順把她養大的父母，即使養母夏枝故意害她出糗，陽子依然處處替夏枝設想，以為自己八成是母親死對頭的女兒，或是因為以前發生過什麼事，才由母親撫養她。沒有任何理由，不可能發生這種事。如果真是這樣，陽子覺得母親好可憐！因為母親不是壞人，她不該在心裡怨恨媽媽。

命運若此，陽子自我期許，下定決心，要做個好孩子，將來和親生母見面時，讓她稱讚「真是好孩子啊」。陽子立誓，無論遭遇任何困境，也不要變成壞孩子，不要為了一點小事而心生怨恨，把自己的心弄髒。凡事陽子總是堅強以對，自立自強。小學因繳交班費被養母夏枝故意刁難，陽子便去打工送牛奶，不怕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高中畢業也放棄升大學，打算考國家公務員，然後到林業局工作。即使中學畢業典禮應屆畢業生代表致詞稿臨時被拿走，陽子依然保持冷靜，即席演講：「在師長面前這麼說或許失禮，但我還是想提醒大家，大人的世界裡，也有些喜歡故意搗亂的人，可是我們不能在他們的惡意前低頭。『無論別人怎麼惡整自己，我也不會被打敗』，這種堅定的意念是很重要的。在那些想讓我們流淚的人面前哭泣，就表示我們輸了。所以若是碰到這種情況，我們更應該要有笑著活下去的勇氣。」

陽子認為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得像《咆哮山莊》的主角希斯克里夫那樣，伸出雙臂去追求自己「唯一而不可取代」的愛人，畢竟連親生父母都不把自己當成心肝寶貝，這種絕望令她轉而付出愛。當啟造告訴陽子，醫院有心靈疾病的患者自殺了，陽子說，如果有誰能發自內心對他說「你是我唯一而不可取代的寶貝」，如果有誰深愛著他，他就不會自戕了。

原本陽子不斷說服自己，只要活得正直誠實，應該可以承受別人的惡意，只是，一旦失去支柱，絕望的心也就降到冰點。她的道德潔癖，使「殺人兇手之女」的她覺得罪孽深重，為自己是罪惡的根源而煩惱、痛苦，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氣，即使周遭的愛也無能為力。陽子的遺書寫道：「不願自己身上有一絲缺陷，我再也無法承受待罪之身的事實繼續苟活。我無法接受這件事。對於自己的醜陋，我連一絲一毫都不願承認。我討厭看到自己變得醜陋。我已經看到自己內在的罪孽。這樣的我，又如何能愛別人呢？」、「希望這世上有個至高無上的存在，希望祂明確地對我血中流動的罪表達寬恕之意。」

純潔、無垢、善良、無私，內心充滿愛，如同太陽一樣明亮開朗、天使般的陽子，終因內心結冰而自我了結一生。詎料，當年安排領養之事的高木醫生證實，陽子的親生父母另有其人，她並非殺人犯之女。然高木的善意卻鑄成大錯，怎不可悲可笑！人生就是如此這般的荒謬！

（六）其他人物的善與惡

除了啟造、夏枝和陽子，《冰點》其他人物的善與惡，也是作者塑造的重點。

眼科醫生村井罔顧道德，苦苦追求辻口醫院院長夫人夏枝，後來利用辻口醫院事務員松崎由香子之暗戀院長啟造，耽憂啟造因夫人夏枝外遇而痛苦的心理弱點，一再逼迫由香子獻出身體，予取予求。雖然村井也感愧疚，乃向由香子求婚，但由香子依然心向啟造院長，無顏以對而出走，終身未嫁，不幸早逝。村井醫生之惡若此，卻在高木醫生介紹下相親成婚，有了孩子，過著尋常的家庭生活，然其內心之罪恐怕無法讓他平靜坦然吧？

啟造長男阿徹，善良正直，疼愛妹妹陽子，覺得先前慘死的妹妹琉璃子太可憐，所以他決定，把對死去妹妹的愛全都分給陽子。知道陽子與自己沒有血緣關係，更是殺害琉璃子兇手之女，阿徹心情大受打擊，但十分同情陽子，不顧一切，表明希望和她結婚，遭到父母堅決反對，以及陽子的拒絕，希望他永遠是自己敬愛的兄長。當他看到陽子與大學室友北原意氣相投，談著戀愛，他一方面為陽子尋得幸福而高興，一方面也難忍自己內心的痛苦。

阿徹大學室友北原和陽子談得來，是知心的真愛伴侶，北原看到一名年輕女性跳海自殺卻被海浪推上岸而獲救，他心有所感，寫信告訴陽子：「女人瘋狂地一心想要結束生命，但她的人類意志最後卻被某個意志阻止了。這個事實讓我不禁嚴肅看待。我覺得那是無法只用偶然來解釋的一種偉大意志，而這種偉大的意志該是比死亡更嚴肅的東西吧。」陽子則認為，她被辻口家領養，既非出於親生父母的意志，也不是養父母的意志，而是某種超乎所有人意志的力量所促成。當夏枝告訴北原，陽子就是殺人兇手之女，北原並不輕信，執意找出確切證據，還回覆夏枝，即使陽子的生父是殺人犯，他也不會反悔，因為陽子本身一點錯也沒有。直到真相大白，原來陽子實非殺害琉璃子兇手之女，夏枝這才痛哭流涕，祈求陽子原諒，只是這一切已後悔莫及。

啟造大學同窗高木，為人豪放、直爽，與啟造形成對比，他也是安排領養陽子的關鍵人物。高木為婦產科醫生，反對墮胎，卻不得不去把幾個月大的胎兒打下來，他告訴夏枝，「他們可一點過錯也沒有呀！這簡直是徹頭徹尾的謀殺！」說自己是個不敢面對現實的卑劣之人。他認為，嬰兒無罪。高木提醒啟造，事已至此，最好還是嚴守秘密，即連夏枝也不能透露，因為就算是兇手的小孩，一樣擁有生存的平等權利，啟造必須徹底忘掉養女的身世，絕對保守其出生的秘密。正因為高木全心相信啟造不會告訴夏枝小孩的事，相信他會認真實踐「愛你的敵人」之信念，這才釀成無法挽救的悲劇，高木之善也變成惡了。

此外，夏枝高中同學辰子，美麗高雅，形象幾近完美，是陽子崇拜的偶像，然在戰爭時期，辰子剛從女校畢業，未婚懷孕，在東京待過一段時間，男嬰出世即夭折，孩子的父親是個馬克斯主義信徒，面對威權，始終不肯屈服，最後死在獄裏。辰子於社會道德有虧，此後未婚，懷抱這種天大秘密，竟能一個字都不吐露，日子過得開開心心，全靠著與那男人的共同回憶來支撐。

（七）善惡對立的批判與反省

無論如何，人沒有完美的，面對道德，內心總有掙扎，《冰點》眾多人物善與惡的對立與塑造，在在令人反思。此人性善惡的對立與反省，無疑是三浦綾子《冰點》最重要的「主題結構」或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

貝涅底克（Ruth Benedict）《菊花與劍》指出：「日本人有羞恥的意識，卻沒有罪惡的意識。」既無罪惡意識，自然沒有自罪惡中尋求救贖的宗教需求。天主教或基督教徒認為，人是容易犯罪的個體，必須時常藉由懺悔與告解，祈求天主恕罪，讓自己獲得恩寵與得救。如對罪沒有意識，豈不就是最大的罪？托瑪斯‧曼於名著《魔山》說，人須有「罪」的意識，方能尋得救贖。唯有認罪，才能夠好好生活下去；信教懺悔當為救贖之道。以身為基督徒的三浦綾子之角度來看，《冰點》眾人並未真正信仰基督，尤其是啟造，他在學生時代就接觸《馬太福音》，對所謂「祈求，才能獲得；尋找，才能發現」記憶猶新，亦認為瑪利亞處女懷孕之說的確荒謬可笑，內心卻又深受打動。啟造雖然平時隨手翻閱聖經，真正的信仰則未開花結果；他非教徒，但當他因怨恨妻子不忠而收養殺女兇手遺孤，內心為此痛苦不已。啟造曾想進教堂面見牧師，請求指點迷津，但又覺得自己如此愚蠢、醜陋，折騰掙扎了老半天，啟造終究沒能走入教堂，認為自己根本不配被神所愛。陽子自戕之後，啟造深感自責、後悔，恐怕很難再好好生活下去。總之，三浦綾子透過人物塑造，呈現其罪行；並對於罪意識深入思索與批判，形成小說極其深刻的內在結構。

三浦綾子《冰點》指出，以自我為中心就是罪的根源，人類彼此之間的關係如此密切，如此牽扯，卻又相互傷害，實在恐怖。《冰點》的主要人物啟造、夏枝，乃至於次要人物村井，莫不以自我為中心，這是人性之惡，正因為「罪意識」十分淺薄，乃將陽子和由香子推入悲劇的深淵，怎不痛心！

《冰點》是20世紀60年代的作品，於今觀之，依然深受吸引，除了作者敘事技巧高超外，其小說人物內心世界之刻劃以及善與惡對立之象徵意義，都是令讀者津津樂道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