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浦綾子（1922-1999，みうら あやこ，Miura Ayako）小說《冰點》（1964-1965）當年大大引起轟動，佳評如潮，其意義結構對於人性善惡有著深刻反省，成為社會文化的熱門話題。數年後，三浦綾子再接再厲，推出《續．冰點》（1970-1971），在罪惡與寬容方面進一步探討，其內涵語碼耐人尋味，確為日本難得一見的宗教小說。

（一）冰點慢慢融化

《冰點》的最後，素有道德潔癖、來自育幼院的陽子，無法承受「殺人兇手之女」此一人生「冰點」而服藥自盡。實則陽子並非兇手之女，生父另有其人。所幸全力搶救之下，經過四天三夜，陽子存活下來了。但此後陽子感覺自己只是肉體復活，心靈仍然絕望、消極，她已無意再談戀愛，對於道德有虧的生母也始終無法說服自己去接受與原諒。

《續．冰點》較《冰點》增加了三個關鍵角色，即陽子的生母三井惠子、陽子同母異父的么弟三井達哉，以及殺人兇手佐石之女、被領養的相澤順子。陽子與參加高木醫生母親喪禮的順子成為朋友，對順子之開朗樂觀及其坦然面對身世，且原諒生父並向受害者父母道歉的處事態度，十分感動。陽子的哥哥阿徹欲解開妹妹心結，積極查訪陽子的生母惠子，告知其女陽子的種種，自覺有罪的惠子因情緒波動而車禍住院，使得惠子目前的家人和辻口一家產生交集。有著戀母情結的達哉由於陽子與母親長相酷似而執意追求，糾纏著同樣讀北海道大學的陽子。陽子知道達哉是自己的弟弟而不忍明白拒絕，個性衝動的達哉於是強行帶走陽子，阿徹的好友北原為了救援陽子，遭汽車壓傷，不幸截肢以保存性命。至此，已經瞞不下去，惠子乃向丈夫、兒子告白犯錯的一切，其實丈夫早已知曉真相且選擇原諒妻子，兒子們則大受打擊，為此痛苦不已。

陽子面對深愛著自己的北原和阿徹，倍感壓力，無法做出抉擇。養父啟造反對兒子阿徹和陽子結為夫妻，養母夏枝認為北原可憐，但告訴陽子，不能因為可憐就嫁給北原。北原要陽子勿過於感傷，勸她一個人出外走走。旅行途中，目睹「網走」流冰燃燒的奇景，陽子感動萬分，深信有某種超乎人類意志的存在，亦即真正寬恕人類的神是存在的。陽子走出心中的陰霾，決定陪北原度過一生，阿徹則黯然出國留學。此外，想通了的陽子終於原諒了生母，讓心中的冰點融化，藉此釋懷，重新面對人生旅程。

（二）探究人類的罪過

《冰點》對於人性的善惡有深刻反省，《續．冰點》進一步探究人類的罪。

《續．冰點》眾多人物之中，對於「罪」最有自覺的，應是以「愛你的敵人」為人生課題的辻口醫院院長啟造。啟造在教堂傾聽於老人院上班的年輕女孩見證，其內容提到一段聖經經文，意謂若將己之所有全都賑濟窮人卻沒有愛，仍然於我無益。啟造對此無法輕易忘懷，想到自己當初收養陽子，是因為怨恨妻子夏枝，而非出於愛心；且自己經營醫院也不是為了病患，而是為了餬口。一想到此，啟造心頭不禁湧上幾分悲傷。他深切反省，自己缺乏愧對於人的心，為了報復妻子而收養陽子，如同犯下該死的罪行，卻還厚著臉皮活下去，像這樣，即使向陽子說上千萬遍抱歉也不夠。

陽子的養母夏枝，母親早逝，從小就被慣壞，不懂得體諒他人，把別人對她的討好視為理所當然。陽子自殺獲救之後，夏枝非常自責，一直像個女傭般殷勤照料陽子的生活起居，整天垂著眼皮，像在逃避陽子的視線，而她也覺得陽子不願看到自己，總避著自己似的。但這些日子過去，陽子的表情始終那麼陰沉，夏枝心想：都知道自己不是殺人犯的女兒了，為什麼不能表現得高興一點？漸漸地，夏枝對陽子開始感到不耐。還有令丈夫啟造不滿的是，夏枝對於不忘舊情的村井並不避嫌，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罪。人總是容易忽視或忘掉自己的過失與罪過，怎不可憾！

《續．冰點》之罪的核心人物，當非陽子的生母三井惠子莫屬。二戰末期，她在丈夫出征時，回札幌娘家，愛上房客中川，發生親密關係，偷偷生下女嬰陽子，拜託高木醫生送到育幼院給別人領養，她只顧自己，根本沒有替孩子著想，該負的責任也沒有承擔。女嬰的生父病故，日本戰敗後，惠子的丈夫三井自中國歸來，她又懷了小兒子達哉，這麼多年來，假裝什麼事都沒有發生，跟丈夫過著幸福的日子；沒想到最後卻逼得被拋棄的孩子去自殺。惠子告訴辻口醫院院長啟造，犯錯是很可怕的，自從背叛了丈夫，她必須一直設法掩飾，一直欺騙人，性格因此扭曲，變成一個不透明的人，內心骯髒渾濁；只因做錯一件事，就必須一再犯錯，使得自己的罪變本加厲，這實在太可怕了。惠子長期以來如此內疚懊悔，直到辻口家的阿徹找到她，告知被拋棄的女兒陽子的種種，她更加感到自己罪不可赦，乃至於心情無法平靜而發生車禍意外。

（三）道德的對立衝突

陽子有著道德潔癖，《續．冰點》中，內心關於「道德∕失德」的對立與衝突，作者著墨甚多。

獲知身世真相，原來自己並非殺人兇手之女，但陽子對於背叛失德的生母惠子完全無法接受與原諒，也為自己是外遇的結果，出生後立刻被拋棄，深深感到痛苦；甚至寧願自己是殺人犯佐石夫婦懷著喜悅迎來的小生命。只要不是在背叛下出生的，一定比較幸福。養父啟造認為，惠子是在丈夫出征期間和其他男人生了孩子，這的確應該受到譴責；不過，人是很脆弱的，任何人都可能犯錯；如果沒有發生戰爭，惠子的丈夫沒去打仗，或許她就不會犯錯。而且人活著有時會遇到一些身不由己或無可奈何的狀況。愛一個人或恨一個人的感情，往往是無法控制的。但以陽子的道德觀念，還是不能接受已經結了婚的人可以愛上其他異性。即連那種隨便讓男友進出宿舍的放浪作風，陽子也十分厭惡，這可說是她對背叛丈夫的惠子的抗議表現。陽子在日記寫道：「順子小姐已經原諒了她那位殺人犯父親。既然如此，我應該也能原諒自己的生母。……只是，我還是做不到。為什麼順子小姐能做到，而我卻做不到呢？」陽子完全不想和生母聯繫、見面，覺得憎恨父母的子女，遠比被恨的父母來得痛苦；從小都得過著憂鬱的每一天，而人生卻無法重來。

陽子寫信告訴養父啟造，寬恕是多麼困難與理解的一件事，就算順子原諒了她的父親，被他殺死的人仍舊無法復活；即使原諒生母惠子，她曾經背叛丈夫的錯誤也不會消失；同樣的，惠子的丈夫兒子知道了真相，也都願意原諒她，以上事實仍是不可動搖。這樣的道德對立衝突，一直困擾著陽子，使得她的內心無法平靜。

（四）認罪、愛與寬容

人生在世，「罪」不可免，唯有真正「認罪」才能夠獲得原諒與救贖。夏枝的高中閨蜜辰子說，如果自認是惡棍，在神面前就抬不起頭，這種人還好救；費事的是那些不論在人前或神前都自認沒錯的人。辰子告訴陽子，真心接受審判才能得到真正的寬恕。

《續．冰點》人物之中，殺人兇手佐石之女順子背負原罪，她面對人生的態度最具啟示性。曾寄養在高木醫生育幼院的順子，其養父相澤和啟造一樣都是高木醫生的好朋友，當初，順子不明白父母為何拋棄自己？為此感到憤怒與孤獨。生父佐石曾帶給她極大的傷痛，身世可憐的順子有一段時期極端痛恨、詛咒自己的生父，不斷在心底怨恨他。後來，相澤家的養父母帶她上教堂，在那裡學到贖罪的教義，因而消除了內心的恨意，同情生父，把殺死三歲小孩的他想成毫無自制能力的可憐人。順子更當面向啟造伏地祈求寬恕，替生父贖罪。她終於有機會來謝罪，卸下心裏的重擔，感覺輕鬆許多。

啟造當初打著「愛你的敵人」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收養了陽子，實則是為了報復妻子的不忠，對待陽子一直很冷淡，害陽子走上了絕路。啟造深切體會自己的行為是多麼冷酷、醜陋，啟造欲向陽子致歉。他覺得自己的心就像牢籠，裏面塞滿了前半生尚未求得寬恕的各種罪過。所以啟造來到教堂，想跟順子一樣，求得一顆肯在上帝和世人面前贖罪的心，迫切渴求獲得寬恕。

夏枝、辰子、由香子和陽子相約一起出門旅行，母女難得同房共眠，夏枝終於向陽子道歉，說：「跟妳說啊，陽子，媽媽今天在飛機裡一直在想，萬一飛機失事了，我最遺憾的事是什麼？於是我想到了，就是還沒有真心誠意地向陽子道歉。」陽子聽了淚水奪眶，母女至此打開了心結。

陽子至茅崎外公家作客，外公已經知道陽子自殺的事，為自己慣壞了女兒，事事依她，該糾正的時候也沒糾正，沒嚴厲管教她，為此向陽子認錯，表示後悔。又說，不論做任何事都不能只想到自己；而不懂得珍惜自己的人，也不會懂得珍惜別人。聽了外公的話，陽子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覺得內心充滿了歉疚。

惠子出軌生女並送給別人領養的秘密，終究紙包不住火，乃向丈夫三井彌吉告白及認罪。實則戰後復員不久，彌吉就由與當年護士的交談中發現有異，陸續查出妻子不可告人之事，然他非但原諒妻子的不忠，內心反而充滿難以言喻的感謝之情。原來戰爭期間，三井曾奉長官命令，親手把一個孕婦的肚子剖開，犯下極為暴虐的罪行。回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無法佯裝無事而用血腥的雙手抱起自己純真的孩子。殺人暴行的陰影一直折磨著他，如果當初惠子把肚子裏的孩子打掉了，他將從此一蹶不振，永遠都站不起來；所以他感謝妻子把那孩子生了下來，覺得自己終於獲得活下去的力量。換言之，惠子當初沒有把一條無辜的生命偷偷扼殺掉，對丈夫三井來說等於是一種救贖，同時也是一種懲罰。每當想起那個被殺的中國女人和她的家人，三井心裡就悔恨不已，幸好由於已受到懲罰，他的心情多少輕鬆一些，自責的感覺亦相對減少。

終於，北原住院開刀時，惠子和女兒陽子初次見面，她難掩心中的激動，兩眼湧出淚水，向陽子認錯道歉。只是剛出生就被拋棄的陽子，已經不懂得如何哭泣與歡笑，也不知如何表達痛恨與孺慕之情，無言地快步離開，並未原諒生母。

可是有誰真能無罪呢？陽子正為自己的出身及未來何去何從而苦惱，她在養父啟造送給她的聖經上讀到，一個女人被人從通姦現場抓到，眾人爭論是否要用亂石將她打死。按照法律規定，應殺了這個女人，唯此與耶穌平日宣揚的大愛相矛盾，眾人以此追問耶穌，耶穌環顧眾人，說：「你們中間誰是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在那段經文裏，有資格向女人丟石頭的，顯然只有耶穌一人，然耶穌不但沒向那個姦淫的女人丟石頭，反而寬容地原諒了她。相較於此，陽子發覺自己多麼自私冷酷，因為她在道德上自認完美，這豈不是內心正在孕育輕視別人的冷酷？且她無法忍受道德的冰點，選擇服藥自殺，害周遭的人為之受苦。陽子經由順子的導引，相信神的兒子付出了神聖的生命，人類的罪惡才得以寬恕；天地間確實有一位偉大人物，祂寬恕了自己的冷酷，默默地接納了自己。陽子也發現，當她由衷承認自己是世界上罪惡最深重的人時，心靈竟感到出奇平靜。陽子想通了，誰能無過？還有什麼是不能寬容的呢？如果自己不先改變就無法得到真正的幸福。在看見流冰燃燒的奇景後，內心深處被觸動的陽子原諒了生母，決定向惠子說對不起。

村井醫生抓住辻口醫院事務員松崎由香子暗戀院長啟造的人性弱點，把她當成玩物，直到由香子傷心絕望，不告而別，音信全無，村井認為由香子這是死別，如同自己殺了她，便幫她造了墳墓，這不像玩世不恭的村井向來的作風，卻也是另一種形式的認罪。至於松崎由香子，因為過於思念心所愛的那個人而哭瞎了眼睛，她接受現實，覺得自己就像把自己這雙眼睛獻給了那個人，並認為自己雙眼瞎了是老天對她的懲罰，因她不該愛上有婦之夫。認罪與認命的由香子，最後藉由辰子的幫助，不再從事按摩，而是至東京學三味線，投注全副精神，靠這個活下去。

三浦綾子《續．冰點》以宗教情懷闡述愛與寬容、認罪與原諒的真諦，無疑是日本文學中少見的內涵語碼。

（五）宗教意涵及道德提升

《冰點》反省人類的原罪，《續．冰點》則對於「愛」有進一步的探討。首先，啟造於海難中倖存，被傳教士之捨身救人所感動，醒悟到人的一生結束後能留下來的東西，不是我們得到的，而是我們所付出過的。至於所謂的愛人，如果沒有愛心，就算捐出全部的財產，焚燒自己的身體，一切亦都毫無意義。再者，陽子還不了解什麼是愛？一直為此而困惑。已經受到基督教義影響的養父啟造為陽子分析，喜歡和愛是一種感情，但愛不只是感情，更是意志。愛分很多種，譬如出於天性的親子之愛，或是男女之間的愛，還有友愛等等；不過人應該正視的愛，是屬於意志層面的。畢竟愛人可不是簡單的事，要能把自己最寶貴的東西交給對方，這才是真愛。

啟造告訴陽子，愛是一種意志。陽子希望能夠擁有這種意志，覺得唯有那個唯一能夠真正寬恕罪惡的至高無上的存在，才能賜給她這種意志。「自我」的成分並不只限於感情，還有知性和意志。如果由知性、感情和意志所組成的人格等於自我，則陽子對北原付出愛意就不能算是欺騙。陽子終於了解愛的真諦，決定與北原共度一生，充分體現高尚的道德情操。

對人生感到困惑的陽子，其能撥開心頭的迷霧，與大自然神秘的開示有關。當陽子目睹單調荒蕪的流冰原被染成血紅，像野火般燃燒時，陽子體內頓時發生了與燃燒的流冰相呼應的變化，她凝視眼前那片晃動的火燄，突然，一道奇妙的光射進心底，腦海覺得這像是來自天堂的鮮血，感受到一股強烈的震撼，好似親眼見證了耶穌在十字架上流下的鮮血，這種奇妙的感動無法言喻。陽子之前不願輕信神的存在，現在她毫無抗拒地相信了。

藉由大自然的描寫，融入宗教意涵與情懷，進而獲得救贖，對人生境界有所提升，這也是三浦綾子《續．冰點》深具藝術價值，最值得稱道之處。

不過，《續．冰點》無法令人滿意的是，三井達哉個性敏感，作者對此著墨甚多，他執意追求與母親酷似的陽子，不知她和自己有著血緣關係，直到得悉母親不可告人的過去，內心大受打擊，痛苦不已。讀者為達哉避免亂倫而鬆了一口氣，但書中對於達哉的後續只是一筆帶過，顯得虎頭蛇尾，於敘事結構言，有所不足，未免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