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川端康成也嘆息

日本唯美派文學大師谷崎潤一郎（1886-1965，Tanizaki Junichiro），是大正（1912-1926）到昭和（1926-1989）年間的代表作家，以《痴人之愛》（1925）、《卍》（1928）、《春琴抄》（1933）、《鍵》（1956）等，呈現富麗的官能美與陰翳的古典美，享譽日本文壇，其寫作題材深刻挖掘人性慾念，堪稱唯美與惡魔並存。尤其巨型長篇小說《細雪》（1948）書寫大阪蒔岡世家四姊妹的故事，人物塑造鮮明，也仔細勾繪二次世界大戰前日本阪神地區中上層社會生活面貌，一再改編為電影和電視，深受廣大讀者所喜愛。

強調官能感受性以及堅持對於美的追求，是谷崎潤一郎作品耐人尋味的一貫特色，其中敘說盲人琴師愛情故事的中篇小說《春琴抄》無疑最具代表性，當年川端康成讀之嘆曰：「如此名作，惟嘆息而已，無話可說。」。

（二）糾纏一生的傳奇

就敘事結構言，《春琴抄》共二十七小節，每一小節均一段到底不分段，全篇小說約三萬五千字，以第一人稱敘述，還包括了《春琴傳》、《朝日新聞》報導、相關人物訪談、敘述者發表之文章〈我所見到的大阪及大阪人〉等，融合了考據與虛構，讀來猶如「說書」卻又像是真實事件，創作形式十分獨特。

小說主人翁為傳奇琴師「鵙屋春琴」和弟子「溫井佐助」，女小男大，相差四歲，皆生於幕府還政天皇之前，死於明治年間。春琴享年五十八，二十一年後，佐助於八十三歲辭世，二人生前關係多重，既是主僕、師姊弟，也是同居情侶，雖未結婚卻生下二男二女，其中一女夭折，另外三個孩子則都送人領養。

出身大阪藥材商家的春琴，四歲習舞，九歲因眼疾導致雙目失明，於是放棄舞蹈，改為專心學習箏琴，這時，十三歲大的佐助來到鵙屋家當學徒，並奉命幫忙擔任「牽手」，陪伴春琴之進出往返。次年，佐助專職「牽手」工作，放棄學商，十五歲向春琴學琴，二人成為師徒。三年後，佐助亦正式入「春松檢校」師門，與十四歲的春琴又轉變為師姊師弟關係。之後，春琴懷孕生子，不願透露生父姓名，還二次拒絕與佐助成婚。春琴二十歲時，師傅春松檢校去世，春琴隨即遷出鵙屋本家，自立門戶，開始收徒教琴，佐助隨其往並同居。直到春琴三十七歲，行為個性招忌，慘遭賊人於暗夜入侵毀容，從此頭巾蒙面，不讓人窺其相貌。同年，佐助四十一歲，自戳雙眼而失明，二人便一起生活在黑暗的世界，由他人從旁照護服侍。春琴病故後，佐助教琴維生，未接回子女，沒有過繼嗣子亦無妻妾，如此單身二十一年，於春琴之忌日去世，結束傳奇的一生。值得一記的是，天龍寺高僧橋本峨山，聽說溫井佐助自戳雙眼的故事後，乃於轉瞬之間斷絕內外，深得轉醜為美的禪機，一時傳為佳話。

（三）奇女子鵙屋春琴

人物是小說的生命，谷崎潤一郎對於主人翁盲眼琴師春琴的外貌、個性的描繪及刻劃，深刻細緻，可謂栩栩如生。

出身大阪商家的鵙屋春琴，生活富裕，自幼聰穎美麗，瓜子臉，身材嬌小，皮膚細緻光滑，手柔軟如棉絮，髮量也很多，容貌、氣質、才藝均高人一等，尤其她對自己的相貌很有自信，加上注重打扮，於三十七歲被毀容之前，外表看起來甚至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春琴之最美，當為閉著雙眼，就像觀世音，看起來特別慈悲溫柔。春琴緊閉雙眼可以說比姐妹們睜開眼睛更為明亮美麗，這應是佐助甘願一生追隨的主因。

個性方面，春琴從小嬌生慣養，難免有傲慢之處，但言語動作頗為可愛，對待下人也很體貼，再加上個性活潑開朗，因此人緣極佳，深受喜愛。只是九歲時因罹患「風眼」而失明之後，性情大變，脾氣暴烈、任性、刁蠻，往往讓身邊的人提心吊膽，隨侍在側的佐助更是手足無措。

又，春琴的「潔癖」讓照料打點日常生活一切瑣事的佐助十分辛苦，像是如廁時，春琴從未動用到自己的手，從頭到尾都由佐助代勞，入浴亦復如此。至於手腳指甲，每三天就要修剪一次，剪完了，自己再一一以手摸索剪完的痕跡加以確認，絕不容許有絲毫誤差，當然這也是由佐助一手包辦。可是，春琴對佐助依然不假辭色，有一次佐助循例為怕冷的春琴暖腳，原先都是佐助敞開前襟把她的腳板放在自己的胸膛上，然因這天佐助牙疼導致右臉嚴重腫脹，於是他勉強忍耐，拿腫脹的臉頰代替胸膛來暖腳，春琴清楚感知，內心不悅，突然狠踹佐助的臉頰，痛罵他無法無天。

教琴時，春琴十分嚴厲，男學生挨罵被打是常有的事，其中可能有幾分嗜虐性的傾向，藉此享受某種變態的性慾快感。也由於任性妄為，弄得眾人敬而遠之，雖有天分卻四面樹敵，引起報復，造成毀容後果。

春琴遭到毀容，時為三十七歲。此在暗夜發生，真相成謎，然依事後分析歸納，有四種可能性。首先是糧商九兵衛之子利太郎暗戀春琴，特前來習琴，但追求遭拒，復因學習心態偏差，被春琴以撥片戳破眉心的皮膚見血，不歡而散，是以狠心報復。其次是藝妓見習生拜在春琴門下，忍受上課的艱苦，某日被師傅以撥片打頭哭著逃回家，父親見愛女髮線留下傷痕，破了相，恐影響前途，師傅春琴又拒絕道歉，於是懷恨在心，嚴予加害，令對方終生毀容。再者為有人早對佐助看不順眼，心想若春琴失去美貌，佐助還能一如以往細心照顧春琴嗎？這種嫉妒之人，為看好戲乃鋌而走險。最後則是春琴的生意競爭對手所為，此亦不無可能。綜上所言，利太郎的嫌疑似乎最大。但無論原因為何，總與春琴的任性與脾氣暴烈有關。

此外，春琴生活奢華，重視打扮，喜歡美食，家中傭人多，她還更愛養鳥，諸如黃鶯、雲雀、知更鳥、綠繡眼、畫眉、鸚鵡等，包括鳥食、飼桶，所費不貲，可是相對的，春琴也有精打細算的一面，像是在極端奢侈的同時，又是極端的吝嗇貪心，沒有那個目的絕不隨便浪費，亂花冤枉錢。春琴還精通心算，聽過一次的數字就不會忘，連兩三個月前付給米店、酒鋪的錢是多少都記得一清二楚；向弟子按月收取的學費與入門拜師時的禮金，要求與第一流「檢校」（即男性盲人的最高官名）同等的金額，且堅決不肯絲毫讓步，這樣的執拗，反而是變形的貪欲了。

谷崎潤一郎對於春琴的人物塑造，由外貌、內心乃至行為表現，面面俱到，堪稱佛斯特《小說面面觀》所謂的「圓形人物」

（四）佐助開啟內界之眼

至於鵙屋春琴的「另一半」溫井佐助，其人物塑造亦頗立體，或許有著作者谷崎潤一郎更多的心理投射。

溫井佐助個性溫順、忠義、安分，是倔強任性的春琴指定由佐助負責「牽手」以及照顧生活起居的主因。佐助為了追隨春琴，放棄原本學習成為商人的初衷，且始終嚴守師徒分際，即使日後成為「檢校」，所收的學生比春琴還多，他仍然非常謙虛，常說自己的技藝遠遠不及春琴，完全是仰賴師傅的啟發才能夠走到今天。再者，溫井家中父祖信奉的是日蓮宗，佐助為了追隨春琴，於是改信鵙屋家的淨土宗，事先安排死後葬在春琴墳墓左側，互相傾訴深厚的師徒之誼。

春琴任性執拗，服侍工作之辛苦不在話下，佐助卻甘之如飴，加倍細心地學習如何理解和照顧春琴，把春琴的特別刁難視為一種撒嬌方式，或是一種恩寵。甚至於佐助躲在空壁櫥裡練習三弦琴，在沒有燈火的黑暗中摸索著彈奏，絲毫未感不便，因為盲眼的人同樣置身在這樣的黑暗中，他想到春琴也是在這黑暗中彈奏三弦琴，如今自己身在同樣的黑暗世界，反而令他無比快樂。雖說佐助是被春琴的美貌吸引，然春琴一心向藝的凝神、氣質更為令他感動。正是此種能夠徹底沈浸和專注在官能的感受中所產生的心神合一，讓他決定一輩子追隨春琴吧！？

執教時，春琴一向十分嚴厲，過程充滿各種謾罵與懲罰。為了習藝，佐助甘願忍受鞭打，每次被責罵毆打，還是會哭且發出很沒出息的哭聲，但聽了師傅恨鐵不成鋼的訓斥，佐助不由心懷感激，即便再遭到怎麼嚴苛的折磨，他也沒有放棄，哭著咬牙繼續練習，直到春琴認可為止。

此外，春琴始終不同意跟佐助結婚，即使同居了亦不承認彼此是夫婦。此與春琴拋不開大阪世家千金的身分有關，其如何看不起代代身為家僕的佐助，恐怕超乎想像，嫁給佐助或許被她視為侮辱自己之舉，然佐助絲毫不以為意，不理會世俗的眼光，只要能夠和春琴長相左右，他就心滿意足。

春琴慘遭毀容之後，佐助心想，欲令師傅和他終日為不幸悲嘆的惡人，或許認為改變師傅的容貌，能毀了他。於是佐助索性自戳雙目，不再看春琴的臉，藉此予以反擊。既然失明了，便只會記得多年以來早已沁入眼底的，如同觀音的美貌，則師傅的災難等於沒有發生，對方的陰謀也會化為泡影，於是乎佐助反而大為痛快，感到無比幸福。

佐助以苦為樂，其自虐與逃避現實的病態心理，怎不讓讀者為之慨嘆！

（五）明盲的對立象徵

《春琴抄》的春琴和佐助，兩人的愛情完全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這樣的愛情神話，實在不可思議，但其「明∕盲」對立的象徵意涵耐人尋味。一貫追求傳統美的谷崎潤一郎曾批判現代文明，說：「我們迎合了機械，卻反而扭曲了我們的藝術本身。」認為人們貪圖現代物質生活的方便，卻忘記如何體會生活之美；擁有了許多的科技知識，卻對世界漸漸失去感覺，往往麻木了而不自知。谷崎潤一郎《春琴抄》透過春琴和佐助師徒兩人糾纏一生所要探討的主題，不只是愛情，也蘊含「視覺」與「盲目」的辯證。

春琴毀容之後，不願被人看見臉顏，佐助深諳其自卑而氣餒的心理，隱藏了憐憫與同情，毫無懸念地自戳雙眼，使自己跟師傅一樣成為盲人，當他伏身低頭告訴師傅，他失明了，從此一輩子也看不見了。春琴聽後說：「佐助，那是真的嗎？」接著，便是長時間的默默沉思。佐助覺得，再沒有比這沉默的數分鐘更快樂的時光。當他們相對無言之際，唯有盲人才有的第六感在佐助的官能萌芽，他可以自然體會到春琴除了感謝別無他念的心情，至此，雖有肉體關係卻被師徒之別所阻隔的兩顆心，終於緊密相擁，合而為一了。佐助知道，現在失去外界之眼，卻同時開啟了內界之眼，這才是師傅素所定居的世界，他總算可以和師傅住在同一個世界了。

再者，一般人都以為失明很不幸，佐助盲眼後反而覺得人世成為極樂淨土，因為他和師傅彼此相依為命，可以看到許多明眼時所看不見的東西，諸如師傅的臉孔之美，在他失明之後才更加認同，也從此真正懂得師傅手腳之柔嫩、肌膚之光滑、聲音之美妙，這都是明眼時不曾有的深刻感受，尤其師傅彈奏三弦琴的妙音，自己失明了才有所體悟，先前雖然嘴上一直說，師傅是此道的天才，可是直到這一刻，才終於確認師傅琴藝上真正的價值。對佐助來說，明眼人是可悲的，因為太過於依賴視覺，反而無法自主地想像，無法專注體會生活中大量的刺激，當然更無法理解，在黑暗中彼此探索、碰觸的動人之處。眼盲雖是一種感官的缺失，但一個眼盲的人因為無法看清世界，必須用盡全身的感官去體會與想像，進而藉此解放原本被視覺所壓抑的官能，亦即失去視覺使得聽覺和觸覺更加敏銳了，如同春琴和佐助，得以在一般被壓抑的官能中發現人們所難以企及的藝術境界。換言之，藝術本應誕生於對官能缺陷的超越。由此看來，盲並不是感官的缺失，而是感官的新生與創造；同樣的，黑暗並不代表虛無，而是充滿可能與想像。所以明目未必勝於盲眼，失去反而是另一種獲得。此「明∕盲」、「得∕失」的對立象徵，足以讓讀者思之再三。

如果藝術、美的境界就像盲人的感官，是超脫世界一般感受的，那麼為了真正領悟與感受到美，人們首須擺脫感受世界的最主要方式，也就是——視覺。且此視覺不光是視力，也可以包括社會制度和語言；因為制度其實就是世俗的眼睛，同樣的，語言亦為一種直接觀看的「視覺」。唯有超越視覺，才可能領略藝術之美及其真諦。總之，我們要重新發現被自己忽視的感受能力；美、情感的追求、體會，端賴竭盡心力去探索才感受得到的。做為追求完美的藝術家，於二十世紀文學言，谷崎潤一郎確是難得一見的存在。

（六）文化語碼的藝術成就

法國結構主義學者羅蘭‧巴爾特（Roland Barthes）認為，我們對現實的認知都要通過既有、現成的示意系統，同理，從文學得到的認知，也是要透過不同的示意系統或「語碼」（Code），而且可透過動作語碼（Proairetic Code）、疑問語碼（Hermeneutic Code）、內涵語碼（Connotative Code）、象徵語碼（Symbolic Code）和文化語碼（Cultural Code）等五種語碼來論析。其中文化語碼不易界定，因為所有的語碼，歸根結柢，可以說都是意識形態和文化的。不過，無論是格言、典故，乃至構成人類生活的種種現實，都可以視為文化語碼的範疇。「文化語碼」也如同小說的血肉，使作品不至於枯乾，顯得豐腴好看。唯美派作家谷崎潤一郎的作品，總是有著十分精采的文化語碼，在在提升作品本身的藝術價值，《春琴抄》亦然。

春琴喜愛養鳥，小說中談到黃鶯與雲雀的啼聲和玩賞方式，讀之趣味盎然。

黃鶯出谷是原始啼聲，但若要拖曳出「鏗」這種金屬性的優美餘韻，必須靠某種人為的手段養成，是以趁野鶯的雛鳥還沒長尾巴之前就捉來，讓牠跟著另一隻黃鶯學藝，倘若等牠長出尾巴就會記住野鶯父母的低俗叫聲而無法再矯正過來。春琴替家中養的最優秀的黃鶯取名為「天鼓」，早晚以聆聽鳥鳴為樂，天鼓的啼聲優美，高音的「鏗──」餘韻裊裊，宛如人工精心打造的樂器，甚至不似鳥聲，且聲音拉長很有張力也有清亮的光澤感。關於黃鶯啼聲之天然美和人工美，一為大自然的天籟，一是斧鑿的藝術境界，二者形成對比。谷崎潤一郎藉春琴之口說道，野鶯須得天時地利方覺雅致，若單論其聲未見其美，反之，若聞天鼓這般名鳥啼鳴，雖在塵囂仍可遙想幽邃閑寂山峽之趣，溪流潺湲與高山上之櫻花靉靆亦可悉數浮現心眼心耳，繁花雲霞皆在鳥鳴之中，早已忘卻身在萬丈紅塵矣。

至於雲雀，有向天飛揚的習性，要真正欣賞雲雀之聲，須將牠放出籠子，任其飛向長空直至不見蹤影，再站在地上傾聽牠深入雲間所發出的叫聲，亦即欣賞牠破雲之技。通常，雲雀在空中停留一段時間之後會再次回到籠子，停留得越久就越優秀，故舉行雲雀競技會時，玩家會把鳥籠一字排開同時啟門，把鳥放入空中，最後一隻回來的即為勝利者。春琴和佐助師徒倆一起聆聽雲雀的鳴囀，自然形成彼此生命合而為一的畫面。後來，春琴把心愛的雲雀放到天空，雲雀頻頻啼叫飛入高遠的雲間，詎料遲遲不見回籠，春琴自此怏怏不樂，在這年秋天即因心臟麻痺而與世長辭。鳥失人亡，意象如此深明，怎不傷感。

此外，春琴失明後，專習三弦琴，遭到毀容則琴藝更臻新境界，書中形容春琴創作的〈春鶯囀〉，「間奏的旋律宛如黃鶯凍結的淚水，在這深山白雪初融的早春，水勢增漲的溪流潺潺，松籟響起，東風吹拂，野山的梅香氤氳浮動，花海雲蒸霞蔚，種種景色誘人，音樂在隱約之中道盡了鳥兒從山谷到山谷、從枝頭到枝頭不斷飛躍高歌的歡樂心情」，此彈奏之文字描寫，其藝術表現在在值得細細品賞。

綜觀之，谷崎潤一郎《春琴抄》敘事結構獨特，人物塑造鮮明立體，文化語碼豐贍多姿，大大增加可讀性，且其明盲的對立象徵以及對於美的追求之主題意涵，饒富深思，確是讓讀者咀嚼回味不已的傑作。

──原刊2021年11月號《明道文藝》第48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