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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5/18 02:05:05瀏覽578|回應0|推薦2 | |
<孤獨者>之節錄 魯迅著 他們既經議妥,便約定在連殳到家的那一天,一同聚在廳前,排成陣勢,互相策應,並力作一回極嚴厲的談判。村人們都咽著唾沫,新奇地聽候消息;他們知道連殳是“吃洋教”的“新党”,向來就不講什?道理,兩面的爭鬥,大約總要開始的,或者還會釀成一種出人意外的奇觀。 傳說連殳的到家是下午,一進門,向他祖母的靈前只是彎了一彎腰。族長們便立刻照預定計畫進行,將他叫到大廳上,先說過一大篇冒頭,然後引入本題,而且大家此唱彼和,七嘴八舌,使他得不到辯駁的機會。但終於話都說完了,沈默充滿了全廳,人們全數悚然地緊看著他的嘴。只見連殳神色也不動,簡單地回答道: “都可以的。” 這又很出於他們的意外,大家的心的重擔都放下了,但又似乎反加重,覺得太“異樣”,倒很有些可慮似的。打聽新聞的村人們也很失望,口口相傳道,“奇怪!他說‘都可以’哩!我們看去罷!”都可以就是照舊,本來是無足觀了,但他們也還要看,黃昏之後,便欣欣然聚滿了一堂前。 我也是去看的一個,先送了一份香燭;待到走到他家,已見連殳在給死者穿衣服了。原來他是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鬆的頭髮和濃黑的鬚眉占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裏發光。那穿衣也穿得真好,井井有條,仿佛是一個大殮的專家,使旁觀者不覺歎服。寒石山老例,當這些時候,無論如何,母家的親丁是總要挑剔的;他卻只是默默地,遇見怎?挑剔便怎?改,神色也不動。站在我前面的一個花白頭發的老太太,便發出羡慕感歎的聲音。 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們都念念有詞。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直到釘好了棺蓋。沈靜了一瞬間,大家忽而擾動了,很有驚異和不滿的形勢。我也不由的突然覺到:連殳就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只坐在草薦上,兩眼在黑氣裏閃閃地發光。 大殮便在這驚異和不滿的空氣裏面完畢。大家都怏怏地,似乎想走散,但連殳卻還坐在草薦上沈思。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裏夾雜著憤怒和悲哀。這模樣,是老例上所沒有的,先前也未曾預防到,大家都手足無措了,遲疑了一會,就有幾個人上前去勸止他,愈去愈多,終于擠成一大堆。但他卻只是兀坐著號啕,鐵塔似的動也不動。 大家又只得無趣地散開;他哭著,哭著,約有半點鐘,這才突然停了下來,也不向吊客招呼,徑自往家裏走。接著就有前去窺探的人來報告:他走進他祖母的房裏,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就睡熟了。 ================================== 賞析: 有人說魯迅是個中國新小說的催生者,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有人說他是文字投槍、匕首的鑄造者,是個心中充滿黑暗的諷刺匠。不論前者或後者,其作品必定都存在著足以成就其個人風格的力度,這種思想的結晶是能夠超越輿論的掩蓋而閃現其光芒於後世。我便是被這投槍擊中的一隻飛蛾。 國中的時候,國文課本上有選錄魯迅先生的文章,是「阿Q正傳」的一小段,老師以不考為由草草帶過。這令我對先生的作品產生了興趣,讀課本上一小段不過癮,便存了幾個禮拜的零用錢,把亞細亞出版的魯迅作品集精裝本買了回家。如讀武俠小說一般,一個晚上,三本小說集、一本雜文集、一本新詩集我一口氣把它讀完。讀完之後我還愛不釋手,每天都要帶一本去學校看。我正是這時讀了「孤獨者」這篇文章。沒過幾天,上課到一半家人出現在教室外面,媽媽跟老師說了幾句話,老師拍了拍媽媽的背便來叫我收拾書包。同學們發出一種欽羨之時才有的吼聲。那天,我把聯絡簿、鉛筆盒、便當盒還有跟同學借的玩具(被發現我就得賠還人家了)都忘在抽屜裡了。跟著媽媽上了車,祖父哭著說:「你阿媽走了,你知道嗎……」 孤獨者這篇文章,寫一個接受新派教育的知識份子,扶養他長大的祖母沒有了,他回到那連學校都沒有的小山村奔喪。節錄的首段寫村人們如何看待主角,寫他們觀奇、看熱鬧的心情,此種情節的安排具有引人入勝的效果,讓人想要繼續讀下去,如同將讀者跟看熱鬧的村民拉在一起。另外值得玩味的是親戚們「排成陣勢,互相策應,並力作一回極嚴厲的談判。」的居心,這麼寫法看來不像討論喪事,反像一場批鬥大會,要給新派的主角一個下馬威。下一段主角回到村子「向他祖母的靈前只是彎了一彎腰」與最後的「只見連殳神色也不動,簡單地回答道:“都可以的。”」簡單地寫出了主角沉著的態度,與沸沸湯湯的村人們可做一個鮮活的對照。由於村民料想必會有番爭執,下一段便把主角的合作寫成了另一件新奇的事,使情節的趣味性延續,「便欣欣然聚滿了一堂前」更強調了村民們喜於湊熱鬧的滑稽模樣。接下來喪禮終於開始。「他是一個短小瘦削的人,長方臉,蓬鬆的頭髮和濃黑的鬚眉占了一臉的小半,只見兩眼在黑氣裏發光」記得在某些地方有喪期中不整理外儀的習俗,蓬鬆的頭髮和濃黑的鬚眉代表主角早已自行開始服喪,然而他的眼神藏在濃密的鬚眉間,如同動物在林縫間瞪視,並未顯現一般人喪親的情緒。偏偏殮禮進行得又是特別順利,主角除了外在行為如同大殮的專家,心理亦是「默默地,遇見怎麼挑剔便怎麼改,神色也不動」。可想的是主角既已如專家,親屬的挑剔應是相當鑽牛角尖,並且也不一定必要的。由老太太的感嘆更能確定主角表現之合宜,實是足以使人心服的。「其次是拜;其次是哭,凡女人們都念念有詞。其次入棺;其次又是拜;又是哭,直到釘好了棺蓋」此段對喪禮進程幾筆帶過,與上段營造的莊重氣氛有段落差,又覺得作者幽了中國喪禮儀式一默。 整個喪禮會場都在耳鳴「就是他嗎?怎麼一臉呆相,看到人也不叫……」會場有許多我不認識的,從我夢裡跑出來的人;還有我沒見過的,不住啼哭的祖父。那是一種孩童專屬的哭法,如此專注、尖銳,殘酷又令我羨慕。彷彿祖父是個越來越小的孩子;我則是個越來越大的孩子,手腳越來越受束縛,屋後防火巷那個小窟窿,我再也躲不進去了。 「連殳就始終沒有落過一滴淚,只坐在草薦上,兩眼在黑氣裏閃閃地發光。」我的眼睛惶恐地睜著,想強迫自己看著,那些從來只在夢裡見過的如今都跑出來了,模糊的被看清楚了,隱約的被揪出來了,界線宛如利刃。但是我閉上眼,他們都要閉嘴;就像阿媽閉上眼,我就再也不能說一句實在的話。「連殳卻還坐在草薦上沈思」我無法明白這一切代表什麼,直到阿媽的棺木被緩緩推向火爐,我覺得熱,彷彿被緩緩推進的其實是我,我正在參與一個儀式,一個賦予人孤獨之能力的儀式。先前大堂那道士唱的「吸哩呼拉,匪莪衣蒿。呸嚨布拉,常在我心」我這時忽然想起來了,覺得他那麼呼嚨呼嚨地唱,實在好笑,眼淚便應和般地爬到我的下巴,滴到阿媽那已然焦黑、破碎的假牙、牙齒、戒指、手指骨、肋骨、髖骨……「忽然,他流下淚來了,接著就失聲,立刻又變成長嚎,像一匹受傷的狼,當深夜在曠野中嗥叫,慘傷裏夾雜著憤怒和悲哀。」 「他走進他祖母的房裏,躺在床上,而且,似乎就睡熟了。」這是主角最後一次蒙受祖母的庇蔭,此後連殳便得是一個新派的孤獨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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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