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像光影一樣紛紛落地，轉眼遷移成黃昏。你瞪視著光陰。
「如果我們就這樣消逝了，那該怎麼辦？」
「怎麼辦？就去看書，看畫，逛博物館，買東西，旅行也可以阿，人的一生又沒有那麼長。」

我們約好了，考完試就去旅行。

可是，沒想到是這樣的。
秋天的風在吹，亞麻布的白色窗簾輕盈的吹，順子睡著了，光影在他的長髮上微微移動。
我瞪視著我們兩個之間的差異，不敢說話。

新洗好的衣服堆在床上，有被翻過的痕跡。
玻璃茶几上的西洋棋，白色是一面倒的走勢。
書櫃裡的村上春樹和村上龍又擺一起，宮部美幸每隔一陣子就會跟死亡筆記本放在一塊，恩田陸跟乙一排在隔壁……？
我家，我的房間，怎麼現在看起來反而我變成了客人。悠哉悠哉睡在我房間木頭地板上的還不是我家的貓，這傢伙完全不在意自己是個女的嗎？
「順子，起來了快點。」
「……幹嘛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要睡覺不會回你家阿。」
「鑰匙沒帶。」順子翻身，頭也不回的說。
「你可以從我們家頂樓爬過去嘛。」
「林宇川，你很沒良心欸。」還是癱在那裡。
「我沒看過鳩佔鵲巢還睡得那麼歡樂的。」
順子揉著眼睛坐了起來，不帶笑容。「你今天怎麼這麼慢？」
「還說咧！你們班的人說你下午就不見了，才開學翹什麼課啊？」
「自動早退阿。」
「你國文不好噢？這個專業術語叫翹課吧。」我白他一眼，把學生檔案卡遞過去。「填好明天交回班上，知道嗎？」
「知道啦，三年級生涯規畫。」他不感興趣的拿來搧風。「不就考大學嗎？還刻意弄這個出來，早知道一年級填基本資料的時侯就順便寫一寫。」
「你認真一點啦。好不容易三年級了欸。」
「是阿，因為三年級了，我媽把吉他沒收了，你的拿來借我，年底成發要用。」
「嘿，明年年初要大考，你到底是不是考生阿！」
「知道知道，吉他我就收下了。」一派輕鬆的收下吉他，回頭就撥弄了起來。順子像個孩子，兩手不停地在空心吉他上撥弄、拍打、敲擊出聲音，和他口中的即興格外搭調，像是空想似的極度跳躍。
沒有辦法，我不再搭理他，自己拿著英文單字背起來。
少了對話，我們之間卻沒有變得安靜。吉他SOLO著，六根弦震動空氣的聲音很清楚很大氣，撥弦打到琴板和撞到手指的聲音很輕卻也聽得明白，搭著順子懶洋洋的嗓音，還有外面的話聲和車聲，日常生活也顯得，影子深刻。
一時之間，我忽然變得陌生。舊舊的牆壁，斑駁的光線，懶懶的風，面無表情的天空，垂著眉眼的順子，全都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我卻因為背單字而被隔離在外，遠離了他的國界。好像我疏忽了很多東西，以致世界看上去莫名的精緻沒有裂縫，莫名遙遠，也莫名的，冷淡。
吉他聲像空氣，淡淡的，卻存在著。我看著單字群，卻也沒有不真實的感覺阿。是不是我這樣，不夠生活呢？又是要有多生活呢？
「阿你現在在背什麼單字？」順子手沒停的問。
「…… excursion遠足，短程旅行。」還有一個意思叫離題，名詞。
「是喔，我跟你講我還會旅行的衍生字喔，trip，voyage，travel，tour，expedition，cruise，trek，pilgrimage，journey等等等。」
「你亂背的吧，其中的差別你知道嗎？」考試又不考，我小小地不滿。
「有點水準好不好？講得好像我都不唸書。」順子的手忽然停下來。「喂，三年級了欸。林宇川。」他忽然說。
「是，終於有了職業上的學生自覺了嗎？」終於不再認為自己是天生的爵士樂手了嗎？好感動。
「不是，覺得自己用十七歲的姿態老了。」他很正經。
「是喔是喔。」唉。就知道接錯線的腦袋不可能正經。
「我想去旅行。」
不會是背單字背到頭腦壞掉了吧！我這樣問他，順子說不是，連白眼都不給，自顧自的發呆。放在吉他上的右手，被光和影斜劃成一大一小的兩塊，五根手指像在彈奏著什麼。
是什麼？

升上三年級，明明是考生，在這個時候卻發現老是在忙別的事。
「以前每次最期待畢業的可都是你喔。」順子趴在我的沙發上，一隻手沒停地往下寫試題，社會科吧，我目測，不然怎麼可能飆高速。
「又不是沒畢業過，也會膩吧。」
順子微笑。「怎麼？不討厭班上的同學啦，你不是說他們都很俗氣嗎？」
「……可是，他們很青春阿。」
白眼。「老頭。」繼續低頭寫試題。
「喂，你都不會覺得空虛嗎？三年就這樣過了，感覺都是在唸書，沒有戀愛，沒有社團，沒有社會案件，什麼都沒有欸！」
「那是指你吧。宅男。」
「你還不是一樣……這跟御宅族沒關係吧。」
「說到我，我高中有交男朋友喔。」
我震驚。「為什麼我不知道？這哪時的事阿？」
「二年級上學期吧，因為我看他還蠻帥的，而且又是電影欣賞社。」
「結果呢？」
「唉，結果我們在一起，只能聊那些哲學又高雅的學術問題呢，沒幾個月就分了。」
「就這樣？」
「是阿，因為……很不青春阿，宅男。」順子若有所思的說。
「你不要再損我了，禮拜六要模擬考啦。」
順子坐起身來，很認真的表示：「其實我能體會你的心情，嗯，怎麼說呢，沒有方向吧。以前考基測的時候，老師會跟你說考上高中再去玩，結果考上高中後，老師說高中不要玩太兇，好的大學會很好玩，什麼嘛，反正到頭來就是要一直唸書，幹嘛不把要念的書全部都給我，一次念完不就好了嗎？這樣想下去，大學也是要用功唸四年，然後就進職場辛苦一輩子了。與其都這麼辛苦，為什麼我在中間還不能玩？
「這也是其中一種不甘心啦，可是如果大家都這麼辛苦就算了，偏偏還是有人那麼悠哉，揮霍掉一堆時間，到頭來，起跑點跟終點還是跟我一樣，這樣超怨。對吧？這才是重點！」順子結語，得意的看著我。
我默。
「林宇川？你啞啦。」
「你真的不考慮當政客嗎？」
「我發神經喔，我這種短袖不善舞的去政治界不會被削死嗎？我可是要當第二個小野麗莎的人。」他歡樂地撈起地上的吉他，亂七八糟的彈著。「那你呢？你想作什麼，唸什麼系？」
「我嗎？念日文系好了。不然觀光也不錯。」
「是喔，真的不唸建築？」
「唸建築要唸很久欸，唸到博士都幾歲了。」
「可是你喜歡阿。我幫你做心理測驗好不好？說說你現在在幹嘛？越詳細越好。」
「唸書阿，唸英文，數學，理化，國文，社會。唸這些討厭的課本，可是我想去看漫畫。」
「我真搞不懂你，宇川，如果你喜歡一件事，可是又不得不去做討厭的事情，你應該要先把喜歡的事做一個段落，不要想做完這件事情後再去做，這種心態會讓你連做重要的事都會想前想後，什麼都做不好。」
「可是要考試了阿。」我辯解似的說。
「我說的是你一直以來處理事情的態度和先後都很矛盾。才會搞得你書也沒唸多好，喜歡的事也做的零零落落，看不出來喜歡的程度在哪裡。」順子講完又趴回去。
屋子又回到了靜謐，即使靜謐也有它自己的呼吸起伏。偷偷地看向順子，我還是覺得尷尬的喘不過氣來。
順子沒有動靜，他的影子卻不安地騷動起來，軟軟的衣料起伏著，好像感覺到了什麼。染成亞麻色的長髮軟軟的垂在背後，白色的制服上衣穿了兩年看上去有些舊舊的，黑色的裙子還不是我們學校的，既然要犯校規幹嘛不徹底一點阿。順子就是這樣一個隨性不受拘束的人，他開心，他不開心，總是依賴著自己。
也許女生就是比較早熟吧。順子很早就知道自己在幹嘛，他的爸媽也很早就不管他的功課，可是他的成績和課外表現還是一樣有聲有色。當他玩起吉他的時候，我們兩家人還喜歡膩著他點些流行歌曲。
我喜歡這樣的順子，他自我，他任性，我覺得他活得很快樂。
可是……
我拿起筆，感覺有什麼東西要陷落般，在書的邊緣上用力亂畫起來。
剛剛順子說的，應該都是說他自己。而，不是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