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刺耳的聲音在耳邊劃過，世界開始順時針旋轉。我不確定是先聽到沉重的撞擊聲還是眼睛先闔上，只知道掉進一片漆黑的瞬間，身體唯一的知覺竟是浮現腦海的字眼：「Shit!」

那天，我騎乘朋友的機車前往高雄某醫院急診室「上班」。說是上班，其實身分只是個見習生，一個原則上只能旁觀、不能動手的見習生。還記得是大六下學期接近尾聲的時候，天才微亮，朦朧的感覺和我想睡的意識相仿。停在斑馬線前，機車的引擎還「噗！噗！噗！」的響，我瞅著閃爍妖豔紅光的交通號誌，默讀跳動的秒數，像在看查心電圖監視器一樣。漸漸感覺到自己的雙眼因為失眠而開始輕微凹陷，漸漸感覺到口乾舌燥。

「五、四、三、二…」握住油門的右手輕輕往下轉動，就在綠燈亮起的剎那，一台四十五人座的遊覽車將我撞飛。

「唧！」刺耳的聲音在耳邊劃過，我滿身大汗地從床上坐起，早已忘了是第幾次被嚇醒，即便我已經畢業、已經考取醫師執照、已經退伍，甚至，已經工作了半年。這部驚悚片三不五時地在午夜場加映，毫不理會觀眾看膩的心情，討厭的是它氣氛營造得好，每每令我身歷其境。許是這個原因，我對騎乘機車產生恐懼，就連給人載都變得戰戰兢兢，而這種源於妄想的防衛心理，在我的生活中悄悄滋生、蔓延，不知不覺地阻礙了人際。

我在團體生活中穿上戲服、戴上面具，一邊隨和地活著，一邊在人群中將自己抽離，我小心翼翼地享受著矛盾、衝突，並且自閉地像個魁儡師傅，將這一切放上大腦舞台，一個人玩地開心。「有點病態吧？」我常問自己，夜裡的驚悚片是否只是我用來放大分裂性格的工具呢？

直到前不久，我有機會和一位原本不熟的同事聊天，有機會一起共進午餐。年齡相仿、興趣相仿，看著他，我忽然有種照鏡子的錯覺，要不是他長得比我好看太多，要不是他有個穩定交往的女友。在他面前，我覺得輕鬆自在，就算分裂、矛盾、衝突也不會被投以異樣眼光，這應該是一種直覺，一種能夠「坦然」的直覺。於是，那天下班後，我忐忑地跨上他的機車，以一種久違的接觸，重拾與人的「交通」。

我們御風而行，自凜冽的長安東路飛往南方的光華商場，在一家賣車輪餅的攤位前逗留，香氣四溢、色彩鮮豔，不斷逗弄著我的感官。點了同事推薦的品項，一口咬下，內餡的滑順口感和餅皮的酥脆爽利交織成悠遠的兒時記憶，原來我們這麼像。我們御風而行，依稀記得眼角有點濕，冰冷的隔閡已經融化，溫暖的記憶漸漸萌芽。

後來，我們習慣分享工作時發生的趣事，因為同頻的笑點會增加歡樂的振幅，我們也習慣分享家人的近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在我們之間落實地自然。我們一道出遊，在某個下大雨的午後，我們熱血馳騁，闖入宛如愛麗絲夢境的鄉野山林；我們把盞對飲、促膝長談，在融融夜色裡將時間遺忘。漸漸的，同事成了朋友，朋友成了家人，家人成了手足、成了心有靈犀的存在。

我由衷地感到幸運，能認識一個針芥相投的人；我由衷地感到欣喜，能讓他感覺到他給我的感覺。他能聽出我琴韻裡的高山流水，我也願為他彈奏生活裡的繽紛音律。或許，因為他的出現，大六那場車禍靜靜地自午夜場下檔，當我意識到這件事時，已經連續幾個星期不曾在喃喃一聲「Shit!」後醒來。然而，那時的我並不明白，這只是另一部驚悚片中的橋段。

昨天，和我一起工作的護理長把我拉到一旁，凝重地對我說：「陳醫師！為什麼你常會自言自語？」我滿臉狐疑地問：「有嗎？」然後轉向身旁的朋友，用眼神詢問，他打趣著說：「我怎麼沒發現！還是…你都趁我不在的時候自言自語。沒有聊天對象也不用這樣吧！哈哈！」接著就看到護理長瞬間拉下臉色，用手肘輕輕推我一把，低聲說：「陳醫師，還有病人在，你不要這樣。」我隱約猜到護理長想表達的意思，但理智上還無法承認，情感上也不願意相信。

我冷靜地帶朋友離開診間，掌心微微冒汗。

醫院頂樓，微風輕拂。我不敢看他，雙眼直愣愣地瞧著遠方，臉上帶了點慌亂的神色。我掏出皮夾，翻看那張記錄青春的照片，色彩依舊鮮豔，卻找不到你酩酊大醉的背影，只剩桌上兩瓶威士忌蘇達，兀自暈著黃澄澄的光亮，而留了些冰塊的酒杯，就一只孤伶伶的杵在那兒，邊淌著凝結其上的水珠，邊暗示飲者的寂寞與淒涼。我顫抖著將照片收入胸前口袋，沒想到指尖竟傳來冰冷的金屬質感，取出一看，竟是一串機車鑰匙，上頭掛著一紅一黃的圓形鐵片，正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叮呤！」聲，我認得那是你的，你的鑰匙、你的機車。

「是你的嗎？為什麼會在我這兒？」我還不死心的喃喃問著。他不回答，只是用一種哀傷的眼神看我，很溫柔卻也很無奈。我張開雙臂想擁抱他，我閉上眼睛想感覺他的體溫，我摒住呼吸想再一次聽見他的聲音。忽然，「唧！」的一聲，世界顛倒，我以一種飛快的速度下墜。「應該是積水的地磚讓我踩滑了吧！」在掉進一片漆黑的瞬間，我在心裡臆測，同時，伴隨著一點點「和你一塊兒消失」的欣慰。

我迷迷糊糊地揉著惺忪睡眼，床頭手機傳來你的訊息：「Hey bro! It’s time to wake u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