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冬天，我學候鳥飛往南半球避寒，途中造訪了一個以老舊礦坑為中心改建的文化園區。買了門票後發現，昔日的繁盛熱鬧已濃縮成十分鐘的迎賓短片，剩下的便是門可羅雀的紀念品商店，還有靜到有點嚇人的街道。隨著腐朽的路標和被雨淋濕的地圖，我鑽進一條啤酒樹長成的天然隧道，幽暗與泥濘向我擠來，恰如尖峰時刻的公車，OL不合時宜的香水、歐吉桑的油頭、高中生的體育服，沒有形體的氣味以一種很慢卻又無法阻擋的勢態，將我包覆、吞噬、消化。步伐越重、步輻越小，我像一根流沙中的斷木，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忽然前方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硬是將我拉出樹叢的憂鬱氛圍，我循著聲音鑽出隧道，原以為笑聲的背景會是一派風和日麗，至少聽來如此，可惜陽光並沒有因此灑上礦坑前的空地，反倒是少了啤酒樹的遮擋，打在臉上的雨…似乎變大了。一個手提煤油燈的年輕人，長身立於礦坑口，笑著問我：「Are you lost?」腔調濃得像倫敦的霧，我直覺而不禮貌地回問：「Where are you from? England?」，沒想到他卻搔搔腦袋說：「Orkney? Auckland?」發音相似的兩個地名令我困惑，還傻傻地像鸚鵡般跟著唸了一次：「Orkney…Auckland…」許是我的腔調太過滑稽，他再次笑得爽朗。

花了十來分鐘充滿肢體語言的溝通。原來Orkney是他的故鄉，直到大學畢業都未曾離開過，本來要接管父親一手建立的小工廠，但心中有個聲音在吶喊：「這真的是我想過的生活嗎？如果是，我有能力接掌父親的事業嗎？如果不是，那我要的是甚麼？」於是在家人的同意下，他展開一趟自我認同的旅程。他刷過油漆、送過報紙、端過餐盤、洗過廁所；他在國家公園解說、在安養院幫老人翻身、在海灘撿垃圾；他上個月還在Auckland南邊的某個牧場騎馬趕羊，此時卻在這兒教遊客淘金。而我，很幸運地成為他今天第一個服務對象。

Orkney和Aukland，幾乎是地球上距離最遠的兩個點，和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竟然走過這麼多地方，做過礦工、做過牛仔，不只養活自己，還能寄錢回家，不禁讓人想起希臘哲人訓練帝王的方法，陳之藩在《哲學家皇帝》中提到「從生硬的現實上挫斷足脛再站起來，從高傲的眉毛下滴下汗珠來賺取自己的衣食。」點出年輕人應當透過受苦來訓練自己，進而培養自信與寬廣的眼界。成家立業不該是終極目標，「關心這個世界，使自己所關心的變得更好。」我以為在地球村的今天尤為重要。

他教我輕輕搖晃水盆，讓比較重的金子和比較輕的礦砂慢慢分離，一條淡淡的金線在不斷重複相同動作之後，自礦砂邊緣脫穎而出，似乎磨難褪去了金子身上的汙垢、也褪去了他過往的幼稚淺薄。他說：「我的旅行還沒結束，有機會也想去台灣看看。聽說…你們的小吃很棒！」我想，他在哲學家皇帝的路上，是個年輕有為的王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