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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位鍾先生的故事
2017/07/31 14:40:02瀏覽1237|回應0|推薦0

這是林雙不先生在花蓮演講的題目,內容是鍾理和和他的同父異母兄弟鍾和鳴的遭遇;知道鍾理和但不深入,鍾和鳴這個名字是第一次聽講,在場只有一位花蓮師院的學生聽老師提過,其他無人知曉。林雙不的故事說得極好,令人感動。他先說大家熟知的鍾理和的生平,再帶出和鍾理和同年生的兄長鍾和鳴,在鍾和鳴考上雄中,而鍾理和雄中落榜後,二個人的人生道路似乎分道揚鑣了。林雙不一再說他不能理解,也不願猜測這兩位鍾先生為什麼各自選擇這樣的人生,留白處卻讓人感覺有著強烈的暗示,是不是真的有,暗示的是什麼,無法臆測。很希望能看到這篇講稿寫成的文章,在如願以前,利用網路搜尋兩位鍾先生的資料,依照他講述的順序,整理出兩人的故事。林雙不的演講沒有這麼冗贅,先分述再合敘,強調人生的目標除了賺錢和安逸之外,也有這兩位鍾先生,做了那樣的選擇。

鍾理和大正4年(1915)10月15日生於屏東郡高樹庄的新大路關(屏東縣高樹鄉廣興村),卒於民國49年(1960),得年46歲。

父親鍾蕃薯名聞六堆客家地區,是地主也是農村企業家,在日治時期叱吒風雲,亦農亦商,在鹽埔有火礱(碾米廠),在屏東經營過杉木行製材所、磚瓦窯、車行、布莊,農場種植鳳梨、香蕉,並做外銷生意,與人合資在日本、中國大陸等地設有五處商行。他的母親劉水妹是偏房,育有三子一女,鍾理和排行第二。

鍾理和8歲入鹽埔公學校,與異母弟鍾和鳴(浩東)、堂兄鍾九河、姑表兄邱連球同學,暑期與鍾和鳴一同在高樹修習私塾漢文,畢業後其他三人順利升學,只有鍾理和落榜,於是到長治公學校上高等科,其後再受漢文教育兩年,受老師光達興秀才的古文學影響甚深,曾撰寫「臺灣歷史故事」、「考證鴨母王朱一貴事蹟」等,並開始閱讀中國古體及新體小說,曾寫有短文「由一個叫化子得到的啟示」,以及章回體的長篇通俗白話小說「雨夜花」,完成的原稿據說像枕頭一樣厚,隱隱已有從事文學創作,成為一個作家的憧憬。

鍾理和幼年時家境良好,父親是成功的企業家。童年白胖清秀,甚得父親疼愛,因為性格木訥老實,家人稱做「阿誠」,直到去世,附近熟人還是稱呼他阿誠哥或阿誠伯。

鍾理和18歲時結束私塾漢文課業。當時父親與友人合資買下美濃尖山一帶山林,號稱三公司,開始開拓經營,後來海外商行失敗,將屏東的事業交給長子鍾里虎,帶家人由大路關遷入美濃尖山,購買笠山農場,興建住宅,造林種樹,種植梧桐等高級樹材,斜坡、河谷平台種植咖啡、荔枝、香蕉等高經濟果樹。鍾理和往來故居大路關、屏東商行和美濃之間,一邊協助父兄的事業,一邊讀寫、繪畫,想在藝文活動中尋找出路。曾要求到日本學繪畫,遭到有客家務實性格的父兄反對,不成。不甘困守家園,經常出外遊覽觀察,尋找機會。在此時參與屏東郡教育課的登山隊,後來寫成「登大武山記」。

尖山是鍾蕃薯美濃林場的起點,形狀像學校敲的鐘,也像農人的竹笠,鍾理和小說改稱「笠山」。早年未開發時,層巒疊嶂和一望無際的莽莽蒼蒼的大芒林,初時讓鍾理和氣餒,畏懼和排拒,有些不願意隨父親到農場,幸好美濃依山傍水的田園風光,純樸寧靜的生活讓他喜愛。他在農場的職務很雜,什麼都管,但什麼都不專,買辦、巡山、帶工,晚間整理文牘和帳冊。

當時農場僱請大量來自附近村莊的工人,由於長期接觸,鍾理和認識並愛上鄰村來做工的女子鍾台妹,因為兩人同姓,使他們的愛情遭到阻難。兩人的戀愛違反當時的禁忌,遭到父母強力的反對。美濃地區客家社會觀念傳統封閉,鍾理和與鍾台妹的戀情絕不可能被容許,何況他又有地位又愛面子的父母。

學業上的失敗給鍾理和很大的打擊,特別是鍾和鳴中學畢業後到日本明治大學深造,寒暑假時返回笠山,兄弟之間雖然親密,但相形之下,自己離開少年時的抱負已經越來越遠,不免沮喪。處理農場雜務必須用現代企業精神,但父親的傳統觀念和作法又無能改變,只有閱讀可以讓他躲避現實。浪漫的天生氣質和對文藝的愛好,讓鍾理和覺得追求文學似乎是可以另創的新路。在美濃笠山時的鍾理和,文學進修完全不受限制。今存最早的原稿「理髮匠的戀愛」完成於昭和12年(1937)。

昭和13年(1938)6月, 24歲的鍾理和獨自離家經日本渡海到滿州國,當時滿州國在日本扶植下成立,是一個百廢待舉的地方。鍾理和進入「滿州自動車學校」學習謀生的技藝,為了要突破封建約束、爭取婚姻自主,只能遠奔他鄉,到父親勢力無法達到的異國,暫時的分離也可以讓雙方冷靜思考將來的走向。昭和15年(1940),鍾理和26歲,取得汽車駕駛執照,任職於「奉天交通株式會社」。7月第三度返臺,決定切斷與家鄉的關係,8月3日偕鍾台妹由高雄搭船到日本門司,由下關搭船抵釜山抵達奉天(瀋陽)。

滿州國的奉天,不是鍾理和心目中憧憬的祖國。他觀察到這塊冰天雪地的大陸,處境與臺灣所受的異國殖民壓迫並無不同,他所接觸的祖國同胞也不符合他的期待,讓滿腔熱情的鍾理和感到幻滅的痛苦,於是排除萬難偷渡到陌生的北平。奉天時期的作品「都市的黃昏」,後改寫為「柳陰」,還有一篇未完成的作品「友情」。他們在昭和15年(1940)8月10日左右抵達奉天,暫住同鄉林國良家,不久賃屋而居,未完成的「泰東旅館」就是這段生活經驗寫成的作品;旅居北京期間寫的日記體小說「門」,也記錄了奉天生活的點點滴滴;「門」,原題為「絕望」,有人建議用「落葉」,從命名的經過,暴露出作者這段生活經驗的不順利;「地球之黴」也是奉天經驗。

鍾理和的一生,滿州奉天生活的經驗最複雜、最艱難、變化最巨大,這時期所寫的或後來以奉天生活為背景的作品,成為他感情最敏銳、情思最豐富、文藻最濃豔、最多愁善感的作品。「泰東旅館」是一篇未完成的作品,是離開奉天不久後,跳出個人的境遇,用小說寫下他在滿州對民情、風土、人性的觀察,豐腴的形容詞和充滿感情的文句,是鍾理和小說中較「年輕」的作品。「門」是他經歷劫難,旅居北平時,回憶奉天生活而寫的,鬆軟的日記體結構,掩蓋不住抱怨與憤慨,將心中的苦悶和失望藉由作品宣洩出來。

昭和16年(1941)夏天,鍾理和帶著妻兒離開奉天,抵達北京。在北京感受中國感情,體認中國事物,追尋中國文化的精髓。旅居北京六年,曾到山西、河南、山東,或謀職或訪友或旅遊考察,同時拚命閱讀、寫作,參與臺灣旅平同鄉會活動。以「江流」筆名投稿、出書,翻譯介紹日本文學作品。昭和20年(1945)在北京馬德增書店出版第一本小說集「夾竹桃」,內含「夾竹桃」、「新生」、「游絲」、「薄芒」等中短篇小說,這本僅163頁的小說集,是鍾理和生前唯一親手出版的作品集。此外,還有留下詳述戰後初期的見聞與感受的日記。

「夾竹桃」四篇作品中,有三篇以北京生活為背景,「薄芒」寫故鄉美濃。他謙稱「夾竹桃」:「是我的習作,還談不到什麼價值。」這四篇作品大致上可區分為三個類型:一是延續「泰東旅館」系列的「夾竹桃」,及後來寫的「地球之黴〉,以知識份子的眼光透視生活的價值和意義,追求人的尊嚴,探討人性與人的道德行為。其次是「游絲」、「新生」,作者完全不介入,純客觀發言,未必無所指,但至少是成獨立片段存在,「夾竹桃」後寫的「生與死」、「秋」亦屬於此類。第三類作品,則是遙指故鄉臺灣,「薄芒」即為此類。

昭和20年(1945)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立刻引起旅居北京臺灣人的騷動,9月9日於「西單大光明戲院」舉行「臺灣省旅平同鄉會」結成典禮。戰爭結束,旅平臺灣人內部產生錯綜複雜的變化,臺灣人在北京也陷入不安的處境中,所有人都不得不捲入翻滾的時代洪流裡,「同鄉會」的成立就產生不少問題,老一輩和年青人間的見解不同。20年代新舊文學論戰時,在北大唸書,主張推倒文學舊殿堂的張我軍,在「臺灣人的國家觀念」一文中,論斷臺灣二、三十歲以下的青年,沒有國家觀念。這一年,鍾理和31歲,撰寫「為臺灣青年申冤」一文,反駁張我軍。10月5日,鍾理和寫完一萬八千字的「門」,這一年結束前,還寫了一萬三千字的「第四日」與八千字的「秋」,第二年一月,完成「白薯的悲哀」,戰後半年多的旅平歲月,以勤奮的創作渡過。

從民國34年(1945)底,鍾理和一家三口加入華北難民尋求返臺,「白薯的悲哀」、「祖國歸來」,清楚地交代當時的心境和處境。「祖國歸來」是鍾理和留下的所有作品中,情感最激動、措辭最嚴厲的文章,或許可與目前無法查考的「為臺灣青年申冤」及「為海外同胞申冤」兩篇文章,自成一個系列,代表他在抗戰勝利時期的文風。

鍾理和在北平的感受並不愉快,他以廣東梅縣人的身份融入北京社會,他不講日語、不寫日文、不領日本僑民配給,他又攜家帶眷,講客家話,得到當地民眾的信任與接納。但作為一個心向祖國而回歸的臺灣青年,強烈感受到祖國的政府和人民並未善意對待台灣。日本戰敗,臺灣人被視為亡國奴,飽受羞辱傷害,這種經驗讓鍾理和失望憤怒,原本抱著誓死不回的決心,卻在戰後急急尋求歸鄉之路。民國35年(1946)3月全家搭上難民船,自天津、上海回到基隆。4月回到高雄,見到闊別多年的家鄉,父親在三年前去世,事業失敗,兄弟離散,僅大哥留守家園,家庭無復昔日繁榮。

4月底出任屏東縣內埔初中教師,擔任代用國文教員,這段短短的時間,完成了「校長」,這篇作品是他看到戰後臺灣知識份子的心靈風景,是他剛返臺時僅有的美好印象。未完成的「海岸線道上」,描寫他從基隆搭車南下的鐵路見聞,則是他與故鄉重逢,不美好的第一印象。

「故鄉」四連作—「竹頭庄」、「山火」、「阿煌叔」、「親家與山歌」,是鍾理和戰後重見故鄉時的印象與感受,記錄巨變後的農村面貌,還有觀察到令人心驚神傷、屬於人性的毀壞。其中三篇在鍾理和手術病癒回家的民國39年(1950)完成,「阿煌叔」遲至民國41年(1952)才完稿。「竹頭庄」與「山火」以民國35年(1946)為時代背景,而「阿煌叔」和「親家與山歌」依內容研判應是民國39年(1950)以後。這四部作品在內容上要比他在奉天、北京時的作品,結構上簡化許多,接近臺灣鄉村的明快儉樸的色調,但仍保存批判性、透視性的寫實主張。

在屏東縣內埔中學當國文老師的鍾理和,居住學校宿舍,開始寫作、教書的生涯。7月次子立民出生。有自己喜愛的事業,兄弟分家獲得父親留給他的遺產,即笠山農場最前端的部分,包含整個笠山及屋舍伙房。當生活逐漸安定順遂時,肺疾發作,當時結核病幾乎就是絕症,一切希望破滅。

民國36年(1947)元月底鍾理和吐血,2月北上臺大醫院就醫,3月辭職,全家遷回美濃,10月住進臺北松山肺結核療養院接受長期治療。長年的疾病破壞了鍾理和的健康,也蕩盡了繼承自父親的財產。

「一端是病,死纏不放,一端是美麗的活動著的人生,不斷招手,人,便夾在當中,進不來,出不去;如何是好呢?病一年一年拖下去,隨著家庭的經濟一年一年的窮下來,結果便誘起了經濟學上的所謂惡性循環;病了,窮了,窮了,病了,輾轉浮沈,不能自拔,而至於毀滅,而至於家破人亡。」

民國36年(1947)二二八事件爆發時,鍾理和正在臺大醫院住院,靠近總督府,親自觀察到事件部分過程,以鉛筆記下二二八日記數則,沒有紙張,還使用內服藥的紙袋作記錄。

在療病生涯中,民國37年(1948)和38年(1949),兩年的日子幾乎空白,僅有的作品,是一千兩百字的閱讀心得札記「鯽魚、壁虎」。「閣樓之冬」與「楊紀寬病友」,是以住院期間病友的故事寫成的二篇小說,這兩篇都發表於民國49年(1960)。民國39年(1950)4月9日至5月10日的日記,以及用日記體寫的未完成作品「手術台之前」,是記錄鍾理和最後一段住院生活的詳盡日記;「十八號病室」也是未完成的殘篇。

民國39年(1950)5月起鍾理和接受了兩次胸廓整型手術,切掉六根肋骨,撿回半條生命。

民國39年(1950)整理出「草坡上」,民國41年(1952)寫「阿遠」、「老樵夫」,這三篇是鍾理和作品中,少數沒有明顯時代寫實背景的印象式作品。民國42年(1953)寫「豬的故室」。民國39年(1950)到42年(1953),有三年多的時間,鍾理和沒有一篇作品獲得編者的選刊,在這種打擊和挫折下,他仍然沒有放棄寫作:「我把一生中最有用的一段時間獻給文藝,連健康也為它而毀壞了,試問我如何能甘心於此?說真心話,如果我即此而死,那麼我死了也不會瞑目的。雖然如此,如果二者中不可得兼的話,我的良心和責任便要我捨棄我的理想。不瞑目,也祇好算了。」

病後返鄉的鍾理和,切除了右邊六根肋骨,雖然保住生命,但剩下半邊的肺,連走路都氣喘吁吁,無法正常工作勞動,在笠山下的故居過著半養病半寫作的生活,此時已不再有早年意氣風發的模樣。

「我捧著鏡子看,不覺怔住了;那裏面人的變化,使我大吃一驚。這難道便是我自己嗎?在我的記憶裡,這是一個和我非常陌生的臉孔。它不老而瘦,並且是這樣憔悴不堪!皮膚是皺癟而枯燥,眼睛陷下去,眼圈一痕青紫,眸子是暗的,過去有些渾圓的臉頰,卻因數年來消化器官變弱,一日三餐的咀嚼運動,顎骨張出,幾乎變成了四開面孔。尤其這是從哪裏說起呢?不但兩邊鬢髮而且連鬍子也有些白毛了。難道這三年來某些地方的生理障礙,竟會破壞了整個身體機構而使之變形嗎?難於相信的!」「三十六歲,誰還是年富力強的年輕人,而我,卻白了鬍子;這已不是生理機能的衰老,竟是精神有著缺陷了。」

家裡的經濟全落到妻子身上,妻子成為他筆下描寫最多的女主角—「平妹」,兩人的角色互換,平妹學得了莊稼人的全副本領,犁、耙、蒔、割,樣樣都行,田事忙完,還去附近大戶人家或林務局造林地做工,鍾理和則學會了家庭主婦的各種技能,做飯、洗碗筷、灑掃、餵豬、縫紉與照料孩子,寫了「我做主婦」這篇未完成稿。

民國41年(1952),鍾理和體力稍復,考取美濃鎮公所里幹事,每天來回騎14公里山路的單車,到鎮裡上班,里民大會等還要晚上工作,3月上任,6月便因過勞辭職。對文學的熱情使他不能不再度執筆,繼續沒有指望的文學創作。

民國43年(1954)2月4日,次子立民因急性支氣管肺炎病逝,孩子的死把他努力建立的婚姻、家庭、未來、堅持與希望都打破,化為烏有。

「四十三年正月,九歲─又是九歲!繫父母的寄托和慰藉於一身的次子,竟在一場急性支氣管肺炎裡,像水泡似的逝去了。它給我們夫妻直如當頭一棒。」「我們感到天地變色,感到對人生無望,而失去活下去的興趣和勇氣。我時時想到自殺。如果沒有理想和願望在支撐,我相信我已經不在這人世了。」

鍾理和將內心的懺悔與痛苦,寫進了「野茫茫」這篇以立民的死為主題的作品,刊載在「野風」雜誌,是他病癒返家後,第一篇被文壇接受的作品。「野風」給的稿費只有20元,還得到高雄領,這筆錢僅夠美濃到高雄的來回車資。鍾理和在給鍾肇政的信上說:「我寫稿嚴謹你是知道的,我絕不輕易發表作品,但一旦發表出去,我便想獲得相當的代價,當然能賣越多錢越歡喜。如果一邊想把我捧得高高,一邊又要我餓肚子,那我是不幹的。」

報社、雜誌社剝削文人的心血錢,大大傷了他的文學抱負。立民夭亡後的百日,他去探看墳墓是否安全無恙,回來後寫成「小岡」。

鍾理和繼承父親的一部分產業,住院期間差不多已變賣一空,病後由妻子耕種僅存的幾分山田獨撐家計,窮苦潦倒的生活及鄉野農村的農耕體驗倒成了他文學的養分。長病使他與臺灣文壇脫節,在北平的筆名「江流」已另有他人使用,陸續使用過「鍾鑑」、「鍾錚」、「里禾」等筆名。政治風暴及文藝政策壓制本土文學的生存空間,整個文學方向流行對大陸的懷逝感情,充滿八年抗日及反共抗俄的仇恨意識,所有的文學刊物和報紙副刊,從編輯到作者都是大陸來臺作家,沒有鍾理和作品容身之處,投稿退稿改寫再投,便成鍾理和的文學日常。

民國44年(1955)12月,他完成了一生中僅有的一部長篇小說「笠山農場」。這部作品與「同姓之婚」、「貧賤夫妻」、「奔逃」、「錢的故事」、「豬的故事」等短篇一樣,以自身的婚姻和家庭生活為背景。原名「深林」的「笠山農場」,花費他兩年的時間,是以鍾蕃薯的「笠山農場」為經,以鍾理和和鍾阿妹兩人的同姓戀愛為緯,交織而成的長篇故事。以平和與自然的筆調,敘述了同姓之戀。

原來的「笠山農場」結局並非目前的樣子,鍾理和原先的構圖為:「讓淑華產後—嬰兒則讓阿喜嫂處理掉。」、「阿喜嫂因此患了一場大病。而淑華出家削髮為尼。致平則在最末一章投海自殺。」原來的結局,就文學表達效果而言,更富戲劇性,更符合作者所要控訴的目標,最終鍾理和決定犧牲文學藝術而修改結局,是為了作者對社會所負的責任;他不能讓因同姓問題而煩惱的年輕讀者感覺到絕望,澆熄年輕人的愛情。

「笠山農場」完稿後,發表卻四處碰壁,「自由談」、「晨光」都表示限於篇幅無法安排,「自由談」建議寄到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試試。寄出原稿後,他即著手寫另一長篇「大武山之歌」。在此同時,四度修改的「妻」,後來改為「同姓之婚」,卻一再被退稿,「『妻』又打回來。這已不知是第幾次了!寫原稿幾乎寫了廿年,至今寫出的原稿還是無處投寄!」由於無法從寫作中賺取稿費,使其經濟生活一直處於困頓,民國43年(1954)到45年(1956)這三年,在鍾理和一生中,難捱卻極為重要。

民國45年(1956)11月,「笠山農場」獲得中華文藝獎金委員會長篇小說第二獎,第一獎從缺。在鍾理和得獎後不久,中華文藝獎金會便宣布停辦,「笠山農場」的原稿被扣留在文獎會,鍾理和花了兩年才追討回來。獲獎是他文學生涯的突破,因此使他得以聯絡上廖清秀、鍾肇政、陳火泉等散處各地的臺灣作家,在困窘的寫作環境下,彼此相濡以沫,發行「文友通訊」,閱讀探討彼此作品。又有林海音編輯聯合報副刊,啟用本土作家作品,鍾理和的小說散文陸續有發表的機會。往後幾年的生活雖然困頓,又病又窮,卻是鍾理和在文學創作生涯中最感到快慰的時光。

民國46年(1957)鍾理和再度出外任職,在鎮內「黃騰光代書處」當助理。「薪水三百元」就是嘲諷自己在代書處微薄的薪水。雖然生活還是貧困,但「文友通訊」激發鍾理和的精神,鼓動他再度執筆寫作,在鍾理和整個創作生涯中,「文友通訊」創刊到他過世的三年間,他創作了若干重要的作品,可以看出這份通訊對他的影響。「奔逃」、「菸樓」(入選香港亞洲畫報徵文佳作)、「原鄉人」、「錢的故事」、「蒼蠅」、「做田」、「草坡上」、「阿遠」、「貧賤夫妻」、「假黎婆」、「閣樓之冬」、「楊紀寬病友」等二十多篇作品,集中於民國47年(1958)到49年(1960)間發表。在文友的鼓勵下,擬妥「臺灣人三部曲」的長篇小說寫作計畫,題為「大武山之歌」,這個寫作計畫,首開臺灣大河小說寫作的先河。民國47年(1958)元月5日出刊的第11次「文友通訊」中,他宣布這個年度計畫,立刻獲得鍾肇政的熱烈支持,鍾理和在回函中說:「誠如兄言,這是臺灣人的史詩,每一個有志文學的人都應該有一部」,他對寫這部長篇小說抱著滿懷的期望,但只完成三節,約六千多字,便因健康問題而停筆。

鍾理和一生最後兩年多的文學生涯,除積極索回「笠山農場」外,民國48年(1959),「錢的故事」、「蒼蠅」、「草坡上」、「柳陰」、「阿遠」等舊作得到發表的機會,是發表作品最豐富的一年。為了參加「亞洲畫報」徵文比賽,寫成「奔逃」、「菸樓」、「原鄉人」;「菸樓」得到民國47年(1958)「亞洲畫報」的徵文佳作,48年(1959)「原鄉人」未入選。民國49年(1960)新年開始,陸續完成「復活」、「我與假黎婆」、「閣樓之冬」、「楊紀寬病友」,改作「浮沈」、「秋」,4月初,寫成「還鄉記」、「往事」,另有二千字短文「旱」,「賞月」、「第四日」等舊作也被整理出來。

受到鍾肇政的鼓勵,他埋首創作「雨」。此時他的健康已經亮起紅燈,失眠一直困擾著他,令他非常難過,雖然如此,他還是依計畫在6月上旬完篇。鍾理和寫稿一向慎重,「雨」能在病中按進度趕出來,確實顯示出他在創作技巧和能量上,有可觀的突破。

鍾理和以46年的生命留下約60篇作品,加上日記、書簡,共約60萬字左右,以他艱難的寫作條件而言,是豐收的文學生涯。

鍾和鳴亦出生於大正4年(1915),是鍾理和同父異母的兄弟。鹽埔公學校畢業後,參加高雄中學校的入學考試金榜題名。在高雄中學鍾和鳴常常和日籍老師辯論,有一回在課堂上因偷閱大陸作品與老師正面衝突,老師羞辱鍾和鳴為清國奴,這件事刺激到鍾和鳴,民族主義的意識油然加深。

鍾和鳴向父親提出到中國讀書的想法,他的父親因為在中國經商,認為臺灣的教育比中國好,但鍾和鳴還是去到大陸,親身體驗中國的教育制度,三個月後回高雄中學校。高三時轉學至臺北中學校,因為讀書太努力感染肺炎,住進臺大醫院。醫院裡有一位很受歡迎的護士小姐,聽別的病人稱呼她,似乎也姓鍾。有天鍾和鳴問她是不是姓鍾?她說她姓蔣(客家話鍾、蔣音近),「蔣介石的蔣」,鍾和鳴糾正她「不是蔣介石的蔣,而是蔣渭水的蔣。」他當時沒想到,這位蔣小姐就是蔣渭水的女兒蔣碧玉,兩人從此開始交往。

高中畢業後,鍾和鳴到日本明治大學留學。中日戰爭爆發,鍾和鳴放棄日本的學業,籌組回國抗戰隊。昭和15年(1940)元月,鍾和鳴與新婚妻子蔣碧玉及表弟李南鋒三人先至上海,尋找前往重慶的路。7月,臺北帝大醫學部剛畢業的蕭道應和妻子黃素貞來到上海,和蔣碧玉、李南鋒一起轉往香港,與先行探路的鍾和鳴會合。為表示回國抗日的決心,四人在船上便把身上的日本護照丟到大海裡頭。

五人在九龍會合,搭乘廣九鐵路火車進入廣東,一路北上,向東江流域的惠陽前進。熱血澎湃的他們不了解國內複雜的政治環境,只知道國民黨的蔣介石在領導抗日,又聽說惠陽有國民黨黨部,於是天真地想:「到了惠陽之後,就可以通過黨部的安排,前往重慶了。」然而,抵達駐防廣東的第四戰區12集團軍所屬「惠淡指揮所」營部所在的大祠堂時,卻因為沒有良民證,身份不明,被扣押審問。由於語言溝通的困難,無論如何表明動機、身份及愛國的熱情,審問的軍官都認為他們的「口供不一致」無法採信;最後認定他們五個人是「日諜」、「漢奸」,將他們扣押在指揮所的牢房準備槍決,莫名奇妙地變成待決的死刑犯。

在羅浮山區領導東區服務隊的少將參議丘念台,此時剛好到惠陽領軍餉,因而知道他們的事情。他認為:「臺灣雖然不乏愛國志士與熱血青年,但他們五人卻是第一批結伴而稍具組織雛形回國抗戰的青年。」所以決定設法搭救,他請求12集團軍總司令香翰屏,要求跟他們見面談話。丘念台向五人表示,他不但認識蔣碧玉的父親蔣渭水,也認識鍾和鳴的父親和蕭道應的叔父,然後感慨地說:「我雖然對你們冒險回國,參加抗戰的熱情,十分感動,可你們光有熱情,卻對國內的情況不瞭解,你們的入國手續不清楚,又不認識任何人,難怪人家會懷疑你們的身份。雖然我個人認識你們的家長,卻也不能完全替你們擔保!……這樣吧!你們先各寫一份陳情書,敘訴你們回國的動機、過程和遭遇;我幫你們呈送上級,請求暫免執行槍決,先解往後方,察看、偵審……」

丘念台雖然不能完全保他們,至少沒有生命危險了。丘念台走後,五人在惠陽又關了一個多月,輾轉被押往桂林軍事委員會。12月初,搭乘粵桂鐵路火車,經由長沙,在薄暮中抵達桂林。在桂林軍事委員會的一個月期間,起居自由,三餐豐盛,身體因充分休息逐漸復原。

民國30年(1941)舊曆年前被叫去談話,說問題已經解決,要他們準備到韶關,有工作在等著他們……。回到韶關,五人的工作派令正式下達,鍾和鳴與李南鋒被派到韶關民運工作隊受訓,從事民運。蕭道應、黃素貞夫婦與唸過護校的蔣碧玉分發南雄陸軍總醫院。

南雄陸軍總醫院是用木頭、竹子和茅草搭建的臨時野戰醫院,包括內科、外科、眼科、皮膚科,以及為一般老百姓服務的門診部,設有一間克難式的手術房。蕭道應是上尉醫官,黃素貞和蔣碧玉都是上士護士;黃素貞在外科,蔣碧玉在內科;不久,一同升為准尉護士。農曆年(1月27日)後,蔣碧玉和黃素貞先後產下一個男孩。

9月,醫院院長轉給蕭道應夫婦和蔣碧玉一封丘念台的信。信上說,聽到他們被釋放,調回曲江的消息後,立即呈請第4戰區司令部,調派他們到他領導的「東區服務隊」前線參加工作。強調他們必須五個人整體行動,缺一不可,但小孩不能帶去。

初為人母的黃素貞和蔣碧玉,捨不得孩子,一直猶豫著。後來想到,他們就是為了抗戰而回到祖國,既然如此,只能切斷母子親情,把孩子送人撫養。處理好孩子的託養問題,背起包袱,徒步前往位於羅浮山山腳的東區服務隊駐紮地—博羅縣徐福田。他們在丘念台領導的東區服務隊,為抗日戰爭奉獻了三年多的青春歲月。為了不連累臺灣的親友,鍾和鳴在丘念台的建議下改名「鍾浩東」。

抗戰勝利後,民國35年(1946)鍾浩東回到臺灣,擔任基隆中學校長,找來幾位六堆青年任教基中,邱連球、鍾國輝、李南峰、林獻春、李旺輝,以及鍾理和在北平時的摯友藍明谷。民國37年(1948)夏,鍾理和到基中擔任總務主任,一個禮拜授四至六節國文課,由於身體狀況惡化,同年冬天鍾理和便回松山療養院。

二二八事件後,鍾浩東思想左傾,受蔣碧玉胞弟戴傳李同學詹世平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民國36年(1947)9月成立中國共產黨基隆中學支部,吸收群眾加入並組織讀書會,刊印光明報作為地下黨人精神刊物。基隆中學的小組聚會,討論時勢、研讀社會主義、共產黨理論。思考為什麼有這麼多貧窮人?怎麼有這麼多人吃不飽?另一方面又為什麼有如此多的大富豪?如何去改變這個制度,使它更公平、大家都有飯吃。

民國38年(1949)8月光明報遭當局查獲,很快查到基隆市工作委員會,鍾浩東與多名成員遭到逮捕,鍾浩東拒絕研讀三民主義的思想改造,被判處死刑,民國39年(1950)10月14日,在獄友合唱幌馬車之歌送別下被押解離獄,槍決於馬場町,時年35歲。

鍾浩東被槍決,他親人的想法不得而知。鍾理和和他的感情很好,又是覺察敏銳的作家,在他的作品裡卻很難找到對事件抒發的想法。

「有一次,我把一篇作品─還是散文─拿給當時在高雄中學讀書的我那位兄弟看。他默默地看過後,忽然對我說;也許我可以寫小說。我不知道他這句話是出於無心,或別有所感。此後他便由外處─在高等學校時由臺北,入大學時則由日本─源源寄來日譯本世界文學和有關文藝理論的著述給我。他的話不一定打動我的心,但是他的這種做法,卻使我繼續不斷地和文藝發生關係。我今日之從事文藝工作,他的鼓勵是有很大的關係。」

理和得知鍾浩東死訊,在當天的日記上,以粗黑的字體寫下:「和鳴死」。

鍾浩東死去的消息始終瞞著他的母親。鍾理和在事件經過後絕少再提到他的這位和鳴兄,因為兄弟好友相繼因政治案件被殺害,讓他謹言慎行。一直到鍾理和死前兩年的某一天,民國47年(1958)2月22日,鍾理和日記上突然如此記載著:「啊!啊!和鳴!你在那裡?」

鍾台妹,明治44年(1911)生,與鍾理和育有兩子兩女,民國97年(2008)病逝於美濃家中。

蔣碧玉,大正10年(1921)生於臺北市永樂町,原是蔣渭水胞妹蔣花之女,生父戴旺枝家境富裕,對蔣渭水傾囊支持,由於蔣渭水的二夫人陳甜很喜歡蔣碧玉,遂過繼給蔣渭水。昭和10年(1935)臺北帝國大學護士班畢業,擔任臺北帝國大學病院護士結識了鍾和鳴。民國34年(1945)蔣碧玉與鍾浩東返臺,在臺北廣播電台工作,鍾浩東被捕後,蔣碧玉與胞妹戴芷芳、胞弟戴傳李都被捕入獄,蔣碧玉因沒有參加中國共產黨被判感訓半年,民國40年(1951)1月釋放。出獄後,撫養兒子繼東、佐民成人,民國80年代黨外運動興起,臺灣的政治氛圍漸趨寬鬆,蔣碧玉開始接受訪問,藍博洲將蔣碧玉與鍾浩東的故事寫成傳記文學「幌馬車之歌」。民國77年(1988中國統一聯盟成立,蔣碧玉當選第一屆執行委員,並參加臺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勞動黨,致力於兩岸統一運動,民國84(1995癌症病逝於臺北耕莘醫院。

 

 

資料來源

literature.ihakka.net/hakka臺灣客家文學館

古秀妃,鍾理和與他的弟兄鍾浩東。

藍博洲,尋找祖國三千里--日據末期臺灣青年學生的抗日之路。

彭瑞金(1994)。鍾理和傳。臺灣省文獻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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