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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園舊事 - 憶江氏姐妹 (原文刊99年4月30日時報人間副刊)
2010/04/30 11:02:53瀏覽3476|回應3|推薦0

那是一個快要自人們心裡逝去的時代,我必須從模糊的記憶中找出意象和感覺,來告訴大家這段故事。在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大陸,許多有抱負的女子是終身未嫁的;少數女子因從事政治或教育,或許害怕一個婚姻會立即剝奪她們的自我,就不約而同地選擇獨身,直到年華老去。

      那一對籍貫是浙江嘉善的姊妹,我從小就認識了。學珠和學琇是她們的名字,一為校長,一為校醫,為那所著名的女校盡了長久的努力。姊妹倆多年相依為命,一個剛強、一個溫柔。剛強的那一位有著嚴峻的眼神,全校的人都害怕她;溫柔的那一位總是面帶微笑,大家都喜歡她。

      我一切有記憶的幼年,就從那所女校開始。由於1949年母親來台後任教英文,我們一家便住在學校裡。原先在那所校園裡還有著二、三十戶教職員宿舍,連我在內,總有十來個小孩子隨父母親住宿其中。在平日,我們外出上幼稚園、小學,與這所中學兩不相涉;但是到了漫長的暑假,整個校園變成我們的大遊戲場,有時舉止便稍為過份了些。

有一次,我們占領了敬學堂二樓末端的教室,大打粉筆戰。整盒的粉筆被我們折斷,相互拋擲。忽然間,校長的聲音響起:「你們這些小孩子,怎麼可以這樣浪費!又弄得滿地髒亂!」我們如驚弓之鳥,卻無一人敢四處逃竄。她的眼光銳利,又認得我們每一個人,低頭認錯是唯一的辦法。我曾在宿舍前一棵大鳳凰樹下挖掘土坑,灌自來水為池,玩我的小兵打仗;不只一次,校長總是忽然出現,訓話一番。

      穿著藏青色長旗袍,深色布鞋的校長,常是這般無聲無息的巡遍整個校園;在宿舍如此,在教室間更是如此。我聽說新來的老師講課時,會忽然發現校長出現在教室後面聽課;學校裡上自主任,下至工友,沒有人不兢兢業業。

      校長的妹妹,在上海就已在行醫,來台後便擔任女校的校醫。夏天泳池開放,五時以後教職員及眷屬入場;江醫師總是微笑看著我們這些小孩子在池裡叫鬧。有時,她也會在宿舍區走動;不同的是,她若不是走訪某一個感冒未好的小病人,便是與大家話家常。偶爾,有人會向她訴說由校長那兒受到的委屈,或甚至請她代為美言一二;這時她會說,話她或許會帶到,但是校長總是有道理的。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在那許多教職員子女中,我與醫師最投緣。她曾牽著我的小手,教我認識校園中的花草和昆蟲。後來每逢下課早而家中無人時,我總是可以不因看病而進入醫務室,並在一張空著的大桌子上畫圖或寫功課,直到母親下課後接我回去。偶爾有其他孩童見我在內,也想進入,總是溫和地被勸出去。除醫師外,醫務室還有兩位護士,她們使用的四張大桌子拼成一個長方形,就擺在進門後屏風的後方;有一位牙醫,佔用後面靠窗的區域。進門右側是一整排藥櫃兼儀器櫃;左側則有一排病床,有布幔可以遮擋起來。

1950年代,那時的校園在本質上還是一所日本式校園,建築與空間有一種獨特的肅穆之感。校長官舍是一組較大的日式木屋,坐北朝南;包括了校長姊妹的住處和東側的支援性空間。有一間很正式的方形大廳:在宴客時,這裡擺著一張大圓桌;但是在平時,這裡是會客、開會和排課表的場地。每學期開學前,我總會看見教務主任和職員用許多木片(上面用毛筆寫著課名)在排課表,而校長也總在場親自核對。那是一個大家專注工作的時段我通常總是遠遠避開

大廳左側,隔著一道牆,便是校長和江醫師的臥房。校長的書桌和床在後側,醫師則在前方;似乎有紙門可將此房一隔為二,但在夏季紙門是打開不用的。像當時許多外省人住日式房屋一樣,榻榻米早已移去,而木地板重新上過棕色的漆。

大廳與臥房的前、後面,各有一條長廊;南側的長廊一直通到底,但在大廳與臥房分界處加做了一道木門,算是臥房的門戶。北側的長廊則改得較多。前後長廊在日據時應是開敞的,但自我有印象起都早已加做了台度和紗窗。                   

自後面長廊拉開紗門,向下走幾個台階,便是一個很大的後院,起碼有八米深,一直延伸到貴陽街邊的圍牆。此後院與學校其他土地以圍牆分隔,私密性也最高;近貴陽街圍牆一帶有許多較高的樹木,前方近官舍處則為草坪和不少盆景。校長和江醫師偶爾會去後院走走,此外便是以靜態的觀賞為主。我有時徵得她們同意,會出去玩一陣子;那時還矮小的我從院裡抬頭回看建築,只見到挑高的地板底層和一個個水泥支撐,形成日式房子透氣底層的基礎。

由於我三姨媽與她們姊妹是多年舊識,每逢年節,我們一家總被邀請去校長官舍用餐,同桌的客人泰半是獨身的女國代、立委或女教師。就如同當年的男士一般,她們彼此也習以字、號相稱;而我記得校長有一個不凡的稱號:龍淵。我也見到許多信件上寫著「江校長龍淵親啟」的字樣。幫校長清掃和做菜的,原本是一位外省老太太孫媽,孫媽離開後,就換成本地的秀英接手。秀英的菜愈做愈好,很快地就能做一整桌江浙口味的酒席。

在這種氣氛輕鬆的宴客場所,平常嚴肅的校長臉上會抹上一絲微笑。而在大部份對學生講話的時刻,校長則多半是板著臉、皺起眉頭。也難怪我第一次看到她微笑時感到十分怪異和不習慣,我甚至會有一種自己犯了過錯即將被處罰的感覺。

校長向來是極正直而毫不苟且之人。每年初一出席我三姨媽家午宴,宴後有時會擺桌,或打橋牌或衛生麻將;校長總說:「妳們賭博,我們先告退」。她那嚴肅的形象似是天生如此,但我也聽過「為當校長,不得不然」的說法。

由於醫師待我不同,有時我會去校長官舍陪她們姊妹用晚餐。就是那時,她們教會我用水果刀削梨和蘋果,和沖調熱可可。這些食物在當時可都算是奢侈之事。晚餐後,我或會留下來畫圖或做功課,偶爾及晚,醫師則留我住宿。在冬天晚上,醫師會捲好兩個棉被筒,調整燈光,我們在床上安靜地各自看書。

現在回憶舊時,我雖是少數能自由進出校長官舍的特殊份子,但確實總是戰戰兢兢;我儘可能保持安靜,不亂跑跳,而且特別小心不吵到校長。我那時還是個小學生,不懂得她們姊妹倆的寂寞。校長閒時或讀書、寫書法,或吹奏簫;醫師則愛讀小說和集郵,偶爾會斷斷續續地哼唱那首「何日君再來」。她們在家的日子既靜態、又單調。兩人之間話並不多,不似許多愛聊天的姐妹們。校長的老友雖多,但除年節外並不常往來;醫師總以校長的朋友為主,似乎少有其他舊識。

我上初中後(1961年),醫師收我為義子。那時學校內的宿舍陸續拆除改建教室樓,我們也隨之搬出學校。雖然見面的機會較少,但逢年節總要向她們拜年。她們照例要給我們壓歲錢,而且我的一份總比妹妹多些;大家總難免好奇,一向講求男女平等的校長為何如此?

我初中上的是男女同校的五省中新聯分部,正是由這女校主辦。記得校歌中有「唯我女校」及「為我女界爭光耀」等詞句,我們男生自然「改女為男」。我後來略帶惶恐地與校長說及此事,她認真的說當然可以。

有時下午無課,我會繞到學校探望醫師,她總會欣喜萬分;我照舊在醫務室那張空著的大桌子前坐下與大家談話,待告別時,她又總依依不捨,要陪我走到校門口。雖然年齡相差甚大,我們之間的溝通並無障礙,也似乎存有一種特別的緣份。

1971年,校長自女校退休後,轉任興中學;那時包括家母有好幾位老師也隨之辦理退休,說是「與校長同進退」。江校長在綠園長久以來所代表的一個時代也似乎宣告結束。據說續任的校長嫌舊官舍破爛不堪,花錢大修;由此亦可見江校長一輩子節儉為公。

她退休後,住處也搬至重慶南路一帶的二層樓退休宿舍。由於興較遠,其交通工具亦由原來的三輪車改為轎車。有些文章說江校長將宿舍讓給其他老師居住,並不正確。事實似乎是,那塊原先計畫僅蓋退休宿舍的土地,一大半建造了教職員宿舍,其餘土地才建造退休校長宿舍。

退休宿舍的一樓是門廳、客廳、餐廳和廚房,二樓則為起居室、兩間臥室和校長的書房。這房子空間當然侷促些,院子也窄小得多。搬家不到一年,醫師在下樓梯時摔傷,住院治療;腿傷稍癒,又檢查出患上淋巴癌。那時我正在服役,週休返北時常去醫院探望,見她身形消瘦又飽受病痛煎熬,甚是不忍。沒有多久醫師便去世了,那大約是1972~73年,其骨灰暫奉松山寺。

我後來感覺到,她們姐妹的個性有點像是槓桿的兩端,一剛一柔,又相互彌補。醫師去世後,校長慢慢變得溫和可親,她在公開場合的笑容似乎也多了。原先清瘦的體型也逐年略顯福態。有幾年帶領華興中學棒球隊出國比賽,卻掀起了穿綠制服的校友們一場又一場同學會的熱潮;老校長的體力依然健旺,我相信那必會是她感到滿足和開心的時刻。

在她最後的十五年中,或許因有秀英長年為伴,而多少受到本省民俗信仰的影響。因為思念逝去的妹妹,她聽說有人夢到醫師,便會詢問逝者是否需要甚麼,而買了各種紙紮的器物,到松山寺去火化。

每年三節,校長照例會請一桌客,而我們總會前往。雖然年邁,她講話依然有力,精神也仍然旺盛。任何新鮮的話題依然會讓她思考、並發表看法。

過八十五歲後,校長健康情形稍差。以後經診斷為胰臟癌,住台安醫院治療。我隨父母探望數次,見醫院控制得當,並無明顯痛苦。據說臨去的前一天,她淡淡微笑的說:「明天此醫院有兩人當逝,一在某樓,另一為我」。其神智清明若此。

事後我們去火化場送終,師傅從骨灰中挑出十數粒圓珠般物說:這便是舍利子了,逝者是有德之人。秀英討留若干,常年祭拜。隨之我們有數部車輛,開往金山安樂園辦理安葬,醫師的骨灰罎亦一併帶去;自此姊妹魂歸一處,遙望浙江故土。

( 心情隨筆校園筆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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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老校長江學珠
2011/01/18 12:50
       大陸"松江報"在2009-10-30有專題報導江校長在松江辦教育的經過,有興趣的朋友可參考: http://press.idoican.com.cn/detail/articles/20091030159121/
 

Bowa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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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友對江氏姐妹實為堂姐妹之補充
2010/05/10 14:54
 I verified with my Mother, and I hate to tell you that I did have the right fact.  Although I know it'll be very hard for you to accept.  But the fact is that they were really 堂姐妹 and not blood sisters.
 
My 三姑婆 (my Grandfather's youngest sister - you've met her son 何繼武) and my 二表姨 (my Grandmother's older brother's daughter - you've met my 大表姨's grandson 李復甸) entered 松江女中 the same year.  三姑婆 was in the regular 初中部 and 二表姨 in 師範科.  At which time their principal was none other than 江校長.  They knew at the time that she was supporting her 堂妹 to finish medical school (it was considered a very noble thing to do).  江醫生 joined the staff at 松江女中 before my elders graduated.  That's why they have fond memories of them.  You were right, they were afraid of the principal and loved the young doctor.  And that's why my Mother knew the story well.  As a matter of fact my 三姑婆 actually worked at 一女中 way way back.
 
If you consider how older generation Chinese consider "brothers" or "sisters" you shouldn't be surprised why they were considered "sisters" at all.  In the Big Family society cousins were pretty much considered as "siblings" in western culture.  When my Grandfather died it was the first time some people found out that the person who has always refered to my Grandfather as "my brother" actually only shared the same Great Great Grandfather with my Grandfather.  In western culture they were called Third Cousins.
 
(下略)

Bowa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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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校長北一女官舍 - 筆者憑印象繪圖
2010/04/30 14: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