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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修訂版)
2011/03/02 23:22:35瀏覽708|回應0|推薦8

重讀本文時,發覺讀起來有點麻煩。把文章合併,修正了幾個地方,重新貼上來,方便閱讀。讀過的朋友,就不必再看了。

(一)

深夜回到家,平常早睡的父親,獨自一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父親沒有開燈,進了玄關,脫了鞋子之後,才發現父親在黑暗中的身影。

她有點意外,不過今天實在太累了,把包包一丟,整個人就躺在另一側的沙發上,連跟父親說幾句話的力氣都沒有。父親也沒有說話,安靜地坐在黑暗中。

雖然身體極為疲累,今天所發生的事,仍不斷在腦海中翻擾,尤其電視中法庭那一幕。即使今天在報社,已看過無數遍,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不可思議。

想著想著,忍不住從沙發上坐起來,找到遙控器,打開電視。果不出所料,新聞台的子螢幕,仍不斷重覆播放這段畫面。看了一會,沒有什麼更新的消息,把電視關了,仍然躺回沙發上。這時想起父親,正要問父親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父親忽然說道:「我認識那個人。」

「那個人?」心中還弄不清楚父親的話語,父親已接著說:「那個男人。」

剎時,她明白父親指的是誰,剛剛電視中的那個男人。她知道父親說的認識,不是指一般的認得,這陣子以來,全國幾乎沒有人不認得他的。

那個男人,她也認識。他是她的老師。大學四年級時,她選了一門他教的通識課程。博士班畢業,20幾歲的年紀就在學校教書,年輕俊朗,始終未婚。然而教學認真,與學生相處,不論男女,也都極有分寸,倒也沒什麼難堪的傳聞。事情發生後,才知道他原來是那位大老的兒子,

「你認識?爸,你怎麼認識他的?你不會是...」回過神來,她急問道。

「別瞎猜,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應該是你媽的朋友。」父親有點索然地說道。

「媽?應該?唉呀,爸,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這時完全忘了自己是記者這回事,好奇而焦急地問道,同時心中忍不住想像著各種情節。如果她記得自己的記者身份,心情應該是好奇而興奮。全國記者這時都在絞盡腦汁挖新聞,任何一點小道消息或傳聞,都會吸引一大堆記者,如蒼蠅聞臭而來。也許是因為她才剛入行不久,還沒有新聞記者的敏感度。

「我不知道你媽跟他有什麼關係,可能他們年輕時交往過。」她聽出父親話中隱含的情緒,不過她沒時間理會。

「可能交往過?爸,你怎麼知道的?」

「你知道的,年輕的時候,我跟你媽在同一家醫院,他來找你媽時,我碰見過一兩次。那時我正在追求你媽,對於來找她的男生,自然會特別注意。所以在電視上一看到他,馬上就認出來,特別是過了20幾年,他的樣子跟以前相比,並沒有變多少,連穿著也是一樣,T恤加牛仔褲。」

「我不是很清楚那時你媽與他的關係,不過你媽看他的眼神非常特別,所以我猜想你媽當時應該是和他交往,」

「那後來呢?後來媽和他怎麼樣了?」

「這我也不清楚,之後就沒再見過。後來與你媽交往時,以及結婚後...」父親停頓了一下。「嗯,直到你媽走前,你媽都沒有提起過他。」

說到這,她和父親都沈默下來。過了好一會,父親起身說道:「忙了一天,明天想必會更忙,早點睡吧!」說完往房間走去。她遲疑了一下,望著父親的背影,忍不住問道:「爸,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父親在暗影中停住了腳步,平靜地說道:「你是記者,你知道事情會怎樣,我只是不希望,萬一你媽跟他真地有些什麼,你卻是從新聞或或電視中才知道... ,再者,這好歹也是一個獨家,不是嗎?」

她看著父親的身影消失在角落,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一時之間,竟有些茫然。

(二)

「他們是高中同學,只是這樣關係?這不可能!」學長看著桌上凌亂的文件與資料,焦急地說道。

她正猜想著母親的事,不覺順口說道:「不是高中同學...」,下面「我母親當時是念護校」的話,還來不及說出口,學長已轉過頭打斷道:「不是高中同學?什麼不是,他高中二上時,從南部轉學到台北,跟她同班兩年。你在說什麼?」未等她回答,又繼續說道:「只是大學時,一在北部,一在中部,好像彼此就沒有再聯絡了,他高中同學會一次都沒參加,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參加了她的婚禮。」

學長翻了一下桌子,遞給她一張照片:「就是這張。」接著又翻出另一張照片給她。這兩張照片,一張是新人敬酒的照片,新人舉杯敬大家,他則是正好要起身,半彎著腰,側著臉看向新人。另一張照片,則是新娘送客時的照片,新娘端著糖果盤,他從側邊擁抱著新娘。她看了之後一楞,不禁說道:「這麼親密!」

「什麼親密?那是高中同學鬧著完,那還算保守,你看看這張。」學長又丟過來一張照片。照片中,一個男生正抱著新娘,嘟著大嘴,猛親她的臉頰,而新娘則是偏頭笑著躲著。

學長走回座位上,點起一根煙,搖搖頭道:「有這麼秘密的戀情嗎?怎麼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那男的保密功夫到家,這次的事情都能隱藏這麼多年。只是這戀情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女的離婚了,男的也沒結婚,值得花那麼大的力氣來遮掩。更何況,根據資料,那女的不像是這麼能保守秘密的人。難道我們根本就猜錯了?他們根本不是那種關係?可是這也不可能啊,那種情況沒有別的解釋啊!媽的,到底是怎麼回事?」學長忍不任爆了一句粗口。說完,學長歉意地看了她一眼,嘆了一口氣,拿起桌上的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同時低頭翻揀著桌上照片。

桌上的照片看起來不少,她很好奇學長是從那弄來的,也走到桌前觀看。看了一會,不禁有些失望,除了先前那兩張,剩下的照片大部份都是23個人以上的合照,一看就知道是跟學生合照的照片,而且是謝師宴那種場合的照片。

另外還有幾張那種一堆人的團體照,每個人都很小,照片有點舊,她仔細看了一會兒,都還找不到他的人影。學長看她找了老半天,指著其中一張,開口說道:倒數第二排,右邊第三個。她看了看,感覺不是很確定,有點狐疑地看著學長。學長笑了一下,從照片堆旁的名片盒裏,拿出一張大頭照,她一看,就知道學長為什麼那麼確定。大頭照大概是他高中時的照片,三分頭,帶著一副大大地寬邊黑色眼鏡,跟團體照中帶的眼鏡一模一樣。學長解釋道,那幾張團體照,是他大學時,參加救國團辦的文學研習營時照的,他大學時每年都參加。學長哼了一聲,有點嘲弄地語氣道:還真是個文藝青年啊!

她將照片湊近,仔細看著照片,也許團體照就是這樣,也許是時間久遠了,照片有些泛黃,照片中每個人的臉都有些模糊,她看了看,還是看不清每個人的面容。倒是那個年代的衣著讓她覺得有些陌生怪異,忍不住仔細瞧了起來。待她抬起頭時,看見學長正倚在窗旁,望向窗外,靜靜抽著煙。她看著學長的側臉,想起那天早上,學長問她「可以來報社幫我嗎?」不待她回答,就點起煙,轉過頭,望著早餐店的落地窗外。

「你怎麼一早又抽煙了?」響自門口的話聲,打斷了兩人的思緒。學姊如往常一樣,提著早餐盒走進來,給了她一個嗔怪的眼神,說道:「你也不幫我管管他!」

她心裏嘆了口氣,跟學姊打了聲招呼,便轉身朝外走去。

(三)

她才走進門口,便看見學妹從座位上站起來,用力揮著手,喊道:「學姊,這邊。」還沒坐下,學妹便將一疊照片推到她面前,一臉興奮地望著她,從其中拿出一張照片:「我覺得可以用這張。」照片中他們穿著高中制服,背景是操場,兩人站在跑道旁,身子相對,側臉望向鏡頭,表情似笑未笑,有些愕然。

「我媽年輕時的照片就只有這些,你看合不合用?」不等她回答,又急忙問道:「查出來沒有?我媽跟他是什麼關係?」她笑道:「你是你媽的女兒唉,怎麼跑來問我呢?」

「這時候,我怎麼敢問她呢?怎樣?」學妹一臉急切地問著她。她搖搖頭,「高中畢業後,他們好像就沒有來往與聯絡了,而且高中時,他們好像也只是同學罷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學妹一臉失望道:「就這樣?你們記者不是都神通廣大,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她心想:「你好歹還翻出一些照片,我家裏都找遍了,什麼也沒發現。」心裏琢磨著,什麼時候回外公家一趟。

她有些猶豫,不過還是開口問了:「有問過你爸嗎?」

「當然問了,不過我爸什麼也不知道,我媽大二時,就跟我爸相親交往了,我爸說他從未見過那個男人,也未聽媽說起過。我爸真是白當人家丈夫了,這種事,一點都不知道,難怪會離婚..」

學妹抱怨了一下,馬上又興緻高昂、喋喋不休地為她介紹起桌上的照片。她不禁有些好笑,又有些不解,那樣沈靜的女子,怎會有這樣的女兒?

照片大部份都是她高中大學時拍的,少數幾張是她小學時的照片。她小時留著短髮,像個小男生。他們兩個一起拍的照片,不過是兩張。另一張是高中畢業的團體照。

她看著照片中年輕的容顏與笑容,忍不住與腦海中的印象比較。想起應徵家教時,首次碰面的感覺,以及之後偶爾在她家中見面時的印象。不多話,聲音很好聽,給人的感覺就是沈靜如水。她有時會想,是不是法官都是如此?只是法庭那一幕...,反差實在是太大了。

看著一張一張照片,心中思緒翻騰,心想人與人之間的因緣實在太難以預料了。幾天前,她不過是學妹的母親,或者是家教學生的母親。突然,一切都不同了,本來不相關的人,她、母親、與那個男人,彼此之間,竟莫名奇妙地有了隱約難以理解的關係。她想到了母親,母親雖然也不多話,卻溫柔許多,讓人感到溫暖。她心想,法官與護士,還真是強烈的典型對比。

學妹在一旁,話說個不停。她笑道:「你這麼聒躁,跟你媽一點都不像。」

「嘿,我媽年輕時也很活潑,聽我大姨說,她是生了一場病,傷到大腦了,性格才變成現在這樣子。」

「生病?」

「好像是大一時,感冒發高燒,在醫院住了好幾天。就是你爸待的那家醫院。上次大姨生病住院,我去看她時,聽她說的,她住的那間病房,就是當年我媽住過的。」

她心想:「媽以前服務的醫院?是巧合嗎?」不禁脫口而出:「這麼巧?」

「是啊!啊,學姊,我還有事,先走了,這些照片先放你那裏,考慮一下,就用我說的那張,登在報紙上,效果一定不錯。」

望著學妹的活潑的背影,心想人還真的不同。如果自己換成是她,應該不會還有這樣愉快的心情吧?

拿出手機,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打了電話:「學長,我有個消息,你有辦法可以查證嗎?....另外,你可以順便幫我查一下,我媽當時是不是在那家醫院服務?」

學長沈默了一會,答應會給她回消息。她突然理會,學長那短暫的沈默,是聯想到什麼了,年輕的女大學生,以感冒之名住進醫院...

她搖了搖頭,止住念頭,端起咖啡,望向窗外的人潮。

(四)

「她還真是感冒住進醫院的,大一寒假,因為發高燒,昏睡了好幾天。醒來後,有失憶的現象。出院後,還回診觀察了好幾個月。」學長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她回診看的是腦神經科,當時你媽正在腦神經科當實習護士。」

她一邊聽學長講,一邊無意識地翻著桌上男人的照片。學長突然喊了她名字,她茫然抬起頭來,學長看著她,問道:「除了你學妹說的之外,你是不是還有什麼消息瞞著我?對不起,因為實在太巧了,我查了你媽的資料。除了這點巧合之外,她們一點交集都沒有,但事實是這樣嗎?」

她心想,這絕對不是巧合,中間一定有什麼關連。她低下頭,猶豫著要不要跟學長說父親告訴她的事。學長也不催她,點了隻煙,依舊走到窗台,望著窗外。她想了想,想起學妹的態度,自己是不是太多慮了些?心想,還是跟學長說吧?正要抬頭時,眼光瞥過桌上照片,頓時心頭一亮。她拿起照片匆忙看了一眼。轉身拿起椅子上的包包裏學妹給她的照片,翻看起來。學長聽見她的動靜,轉身好奇地看著她。

她找到那張照片,她穿著一襲白色洋裝,淺綠色的碎花洋裙,年輕的臉上洋溢著輕快的歡笑。她回頭仔細看著桌面的照片,雖然照片已很陳舊,人影也小,但可以看出衣服是同樣款式,而且髮型也一樣。只是面目有些模糊,比起兩旁的人,似乎更模糊些。學長湊到桌前來,她比了比兩張照片,學長低下頭仔細比對著。片刻後,學長抬起頭來,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她說:「你等一下,我找人查一下。」

她低頭看著那張救國團文學研習營的照片,研習營的時間正是當年的大一寒假。兩個人站在同一排的兩邊,皆是外側第二人的位置。看著她模糊的臉龐,心中猜測他應當是常用手指撫摩照片中人的臉吧!他們一起參加了研習營,後來為什麼沒有再連絡呢?她當年的感冒跟他有沒有關係?又關母親什麼事呢?她坐在椅子上,胡亂猜想著各種情節。

她兀自想著心事,沒有發覺學長已走進辦公室好一會了。想累了,起身要倒杯水時,才發現學長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正靜靜地望著她。看她起身,學長拿起茶壼,幫她倒了一杯水。她有些感動,卻也忍不住在心中重重嘆息了一聲。她把思緒拋開,接過學長遞過來的杯子,不待她問,學長已朝她點了點頭。

學長嘆了口氣:「也許那些八卦消息真地猜對了,現代版的羅蜜歐與茱麗葉?或者是胭脂扣裏的如花與十三少?」

一是本省台獨大老的兒子,一是外省陸軍上將的孫女,高中同班二年,多年後再遇,卻是在法庭上,一位是庭上法官,一位卻是階下囚。光是這樣,已足夠八卦雜誌天馬行空編出無數的故事與情節了,更何況這案件所牽涉的政治糾葛,以及那驚天一幕。

她心想,也許事實就是如此單純,經典之所以是經典,就因為那代表著共通人性,所以才會在世間一再重演。可是母親呢?母親又扮演了什麼經典的角色?這時她對母親的當年更為好奇。仔細想起來,她似乎也不曾與母親有過什麼母女情深的交流。母親走的時候,她正是青春叛逆的時期,對於母親的離開,她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又為這種感覺有著隱隱的罪惡感。因此她很少去回憶母親的事,如果不是這次的事情,她或許...

不知為什麼,她還是不太願意告訴學長母親的事,或許只是想單純擁有某種秘密,某種心理的距離與安全感。她見學長似乎沒有追問她的意思,便起身打算離開學長的辦公室。她計劃回外公家一趟,順便看看外公。這時學妹打電話進來,告訴她,照片的事被她媽發現了,她媽希望能見她一面。

離開大樓時,她向上望了一下學長的辦公室,果然依稀見到學長倚著窗台抽煙的身影...

(五)

她坐在沙發上已經好一會了,對面的她依然沈默無言。這讓她有點不知所措,不知該不該主動說些什麼。來的路上,她想過各種見面的情況。沒想到她除了一句「請坐」外,就再沒有跟自己講過任何話,甚至連正眼都沒有瞧她一眼,拿著茶杯,自顧地喝著茶。她突然想到應該歸還照片,正從包包內拿出照片時,對面的她突然抬頭歉然一笑:「對不起,我只是還在想應該怎麼說才好。」看到她的動作,她沒有繼續往下說,等她把照片拿出來。

她把照片還給她,想了一下,又拿出那張研習營的團體照,放到她面前。她很仔細地看了一會,用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照片,才將照片還給她:「我沒有看過這張照片,我想應該是當時寄來的時候,被家人收起來吧!你們記者還是有些本事的,這麼久遠的小事,都能查出來。」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不敢居功,將發現的過程說給她聽。

她沈默了一會,道:「你要錄音嗎?」她有點愕然,了解她的意思後,慌忙將錄音機拿出來。看她準備好後,她輕輕喝了一口茶,開始說道:「當年...」

她看著電視的畫面,根據她所描述的情形,果然從某家電視台拍攝的畫面,找到那位老人的身影。誰也沒想到一向低調,甚少出現在公共場合的他,會出席這場審判。想必儘管矛盾,仍是父子情深吧。不過,他應該也不會想到他的出席會成為她恢復記憶的關鍵,從而對這場審判有了重大的影響。當時在法庭上,她無意間看見老人,然後當年的記憶如潮水般湧至,心情激盪之下,才有那樣不由自主的舉動,讓這場審判還未開始,便被迫中斷。

她回想著訪問的內容。當年,他們是因為一起參加口琴社,才比較熟悉,逐漸變成比較談得來的朋友。也許在心中不只如此,但在當時保守的年代,又面臨聯考課業的壓力,客觀環境不允許,他們自己其實也沒有什麼多餘的精力與心思。考上大學,一中一北,彼此正忙著適應新的大學生活,更沒有什麼聯絡。直到他們不約而同參加大一寒假在台中舉辦的文學研習營,一切才變得不同了。

也許是巧遇故人的喜悅,讓潛藏的愛意有了出口,他們一下子就陷入熱戀中,不僅在研習營的幾天中,形影不離,研習營結束後,她也沒有立即回台北,而是留在台中,在日月潭與溪頭整整玩了一星期。最後一天晚上,她與他有了更進一步的關係。也因為如此,隔天他並沒有讓她回台北,而是迫不及待地帶她回台南老家。而這樣的衝動,卻讓這初開的戀情戛然而止。

在他台南老家的客廳裏,她看著他父親從開始親切的笑容,隨著她的自我介紹,逐步收斂,到最後滿臉的憤容。聽完他父親的話,她驚呆了,在滿心的恐慌之下,當下便衝出他家,冒著寒冷的大雨,全身濕透,連夜坐車回台北。他一路陪在身邊,心中焦急,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她心中滿是驚恐與不安,更是沈默不語。

到台北時,她已發高燒,陷入昏睡中。他將她送到醫院,通知了她的家人。等她退燒醒來時,她完全不記得這段時間的事,她的記憶還停留在研習營開始前兩天。

她在回憶時,說了一段話:「高中時,他曾說過:228是一個悲劇,不論是對本省人,還是對外省人。可是他當時畢竟年輕,還不了解什麼是悲劇,所以228也成了我們的悲劇。」

世間的事誰料得到呢?誰又料得到,他祖父是228的受難者,而她祖父卻是當年帶走他祖父,執行槍決的軍官呢?

訪問末了時,她問了有關他的一些事。雖然那天過後,她曾探望過他,卻不願回答有關他的事,要她自己去問。她在心中苦笑,他從不願接受訪問,如何問呢?

最後她還旁敲側及,問了有關母親的事,有點意外,又似在意料之中,她對母親一點印象都沒有。這讓她更好奇與不解了,母親與那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六)

她坐在母親的書桌前,樓下傳來學長與外公隱約的談話聲。她知道外公誤會了,不過她不想破壞外公的心情。

母親生病最後是住在這間她自己的房間。母親總是這樣說:這是她自己的房間。每次聽她母親這樣說,她總會在心裏問上一句,那我們家的那間房間又是誰的房間?

母親的房間很簡單,就是一張床,一張書桌,一面衣櫥,幾個置物櫃,一排書架。母親結婚後,除了常穿的衣服外,並沒有帶走多少東西。女人結婚後,娘家應該就只是娘家,可是對母親來說,似乎娘家才是家。這點她不太能理解,母親並沒有與公婆一起住,房子也是結婚時才新買的,但母親對那個家似乎並沒有太大的歸屬感。要說她不愛父親,是勉強嫁給父親的,看她對父親的關心、照顧甚至是依戀,又不太像。

她知道她是來做什麼的,可是她只是靜靜坐在書桌前,猶疑這樣窺伺母親的秘密,母親會有什麼感受呢?看著書桌上,母親生前最喜歡的護士娃娃陶偶,胖胖的身材,滿臉溫和的笑容。除了身材之外,那臉上的神情與笑容與母親有幾分神似。那是母親還在實習時,一個病人感謝母親的照顧,送給她的。她看著娃娃的笑容,似乎感受到母親並不介意,心裏略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

她坐在母親的床上,望著手中放信的鞋盒。苦笑了一下,心想母親的生活還真簡單,沒有日記,也沒有情書,只有她最好的朋友楊姨的幾封信。她心想母親的事,也許只能問那個男人了。或者母親與那個男人根本沒什麼,只是一個嫉妒男人的虛幻妄想罷了。收拾信件時,她突然發現有一封信不太尋常,這裏的信,收件人都是母親,唯獨這一封收件人是楊姨,仔細看了一下,不禁有點啼笑皆非,母親把楊姨地址的弄與號給寫反了,被郵局退回來了。順手正要放進鞋盒時,無意看見郵戳上的日期,心中一動,是那一年。信的封口還是好的,並沒有拆開,想來郵局退件後,母親只是收起來,並沒有再重新寄出去。遲疑了好一會後,她輕輕撕去封口,將信展開。

小楊:

我有點難過,想找人說說話,你看看就好。

他今天來找我,請我吃飯,說很感謝我的幫忙,還送了我一件禮物。那個禮物,我很喜歡,我應該很高興的,可是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那天我告訴他,醫生說她可以不用再來做追蹤檢查時,他先是驚訝,然後轉過身,一拳擊在牆壁時,我嚇了一跳,然後就哭了。她怎麼會記不起來呢?聽醫生說,她的記憶很可能就不見了,永遠都不會再恢復了。他這麼好,她怎麼就不記得了呢?每次我告訴他看診的時間,他一定準時都來。我實在很希望,有一天能告訴他,她恢復記憶了,她什麼都記起來了。我想那我就能看到他開心的笑容了。
 
我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雖然他說,有空可以去台中找他。不過,我知道我不會去找他,他看到我,只會想起她,只會讓他更傷心而已。你有沒有看過一個男人哭得很傷心時的樣子,我看過。那天,我看他全身濕淋淋的,一直坐在那邊,想提醒他去把溼衣服換掉。沒想到我才說:「不用擔心,你女朋友沒事的...」提醒他換衣服的話還沒說,他就抱頭痛哭,我,還有旁邊的人都嚇了一大跳。我看他一直哭,就只好把他帶到宿舍,買了乾淨的衣服給他換。後來他跟我說,因為我的聲音很溫暖,又一臉關懷的表情,有點媽媽的感覺,所以才忍不住哭的。也因此他才送我這個表情很像我的護士娃娃。

他跟她的事,我不能告訴你很多,我答應他不跟別人說的。她,我是不知道啦,不過他真的很好,非常關心她。她爸爸罵他,打他,他都還是留在醫院等她醒來。只是可惜她都不知道,也不記得他了。如果我是她,知道自己不記得他,一定會傷心死的。

小楊,這樣說一說,我感覺好多了。下次你來找我時,我給你看這個護士娃娃,你看看是不是真的很像我。

(七)

他看起來跟以前的印象沒有差太遠,而且精神好像更好一些,似乎牢獄生活並沒有給他多大影響。

她提出採訪要求,將護士娃娃與名片一起附上去的時候,她猜想他會記得,但誰又知道呢?幸好,他並沒有讓她失望。

他一看到她,臉上露出笑容:「你是她女兒?」她點了點頭。

「你媽還好吧?我很多年沒見過她了。」她不想告訴他實話,依舊點了點頭。

「她告訴過我,接受你採訪的事,說你是她女兒的家教,又是學姊,問我是否也願意給你一次機會?我正在考慮,沒想到這麼巧,你竟是老朋友的女兒。」

他似乎變得健談了,語氣也柔和了許多,不像在學校時,那種拒人千里的感覺。她想或是因為那個她的關係吧。

「你還記得這個護士娃娃?」

「當然,自己做的東西,怎會不記得?」她沒想到這是他做的,難怪神情與笑容會那麼像母親。

「你沒有告訴我媽,這是你親手做的?」

「當時年輕,臉皮薄,你媽雖然人很好,但有時大咧咧的,我怕被她笑。」

她在心中嘆了一口氣,暗想:「她那裏會笑你,她只會更加開心而已。」

她沒有繼續糾纏在母親的問題上,不知是基於什麼樣的心思,她不想讓他知道關於母親的事,她怕再說下去,她會忍不住說出來。

話題轉回他與她身上,問起他沒有結婚的事。他笑了一下:「我沒有想過原因,所以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你。」她楞了一下,似乎又有些明白。

問到他與他父親的事,他有些感慨:「傳統上來說,我是很不孝的,但我畢竟只是我爸的兒子,而不是我爸。」她一下子沒聽明白他的意思,有點楞住,她不太適應他講話的風格。

他看了她一眼,有點歉然地道:「有些事情,是講不明白的。」

她突然有點自尊受損的感覺,把她說他的話拿來問他:「高中時,他曾說過:228是一個悲劇,不論是對本省人,還是對外省人。可是他當時畢竟年輕,還不了解什麼是悲劇,所以228也成了我們的悲劇。」問完之後,她馬上又有點後悔。

他沈默下來,並沒有馬上回答。半晌後,他嘆了一口氣:「她說的沒錯,228是我們的悲劇,一個尚未結束的悲劇。」

訪問結束,臨走時,他說出他父親的名字,問是不是她父親。她非常驚訝,他也認識父親?

他是從她的姓猜的。

當時發生的事,印象實在太深刻,許多細節他都還記得很清楚。當時母親帶他回宿舍,外出幫他買衣服時,父親正好來找母親。他聽到門鈴聲,以為是母親回來了,裏著大毛巾就出來開門。他說他都還記得父親驚訝的表情,以及繡在胸口的名字。他當時因為心情不佳,只說母親不在,既沒有請父親進門,也沒有多做解釋。他說母親回來後,有跟母親提及,只是母親當時並不在意,他想那可能不是什麼熟悉的朋友。只是後來,始終覺得不妥,一個年輕未婚女孩子的宿舍裏出現一位沒有穿衣服的男人,總是讓人聯想。但他又不好跟母親多說什麼。

如今知道她父親就是當年那位醫生,他似乎有種了卻心事的感覺,露出了笑容,要她幫忙跟他爸媽問好,將來或許有機會的話,再去她家拜訪。

聽他說完,她終於了解父親的情緒從那裏來,以及這份情緒對看似大咧咧,卻對父親情緒極為敏感的母親所造成的傷害。看著他的笑容,她心中充滿著複雜的情緒,不知該說什麼,她有些恨,又有些不忍。她不曉得該不該告訴他母親的事,她當記者還不是很久,尚未習慣隱瞞真相。可是她想到他或許沒有機會去她家拜訪,她還是忍住說出事情的衝動,她心想,或許就當成是善意的欺騙吧。

她走出看守所,搭上計程車,回頭往後看時,不意看到她正下車,往看守所走去。看著她依舊窈窕的身影,在視線中逐漸遠去、消逝,她才轉過身子,看著前方的路...

(八)

她坐在桌前,端著一杯茶,看著報紙。那張照片,搭配著版面,竟有些她意想不到的效果。他與她那年輕的側臉,以及明亮的雙眼,似乎從報紙中穿越時空,直視著她。突然,光線變暗,照片中的兩人立即模糊遠去。她抬頭,學長正輕輕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學長看了她杯子一眼,輕輕皺了下眉頭,沒有說什麼,逕直坐下來。她知道為什麼,她一向是喝咖啡旳。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低頭繼續看著報紙。遞出稿件與辭呈後,她就沒有再跟學長聯絡,學長也沒有找她。她覺得就是這樣了。雖然看了今天的報紙,但學長的來意,她不明白,不過她也不想主動開口。學長也沒有說話,靜靜點上煙,轉頭靜靜望者落地窗外。

不知過了多久,學長突然道:「可以來雜誌社幫我嗎?」這句似曾相識的問話,讓她心頭一震,愕然抬起頭來。學長並沒有轉頭看她,依然如同當時一樣,抽著煙,望著窗外。

這時,餐廳的電視正播放著整點新聞:

...被控內亂外患罪一案,今日再度開庭。第一次開庭中途,奔下主席台,用雙手緊緊抱住被告,並嚎啕大哭的女法官,已辭去法官現職,並改任被告的辯護律師。此外,今日立場一向顯著支持政府的某大報,同時刊出一篇質疑政府立場的社論,以及一篇被告的訪談稿,有如小說般虛幻的情節,已引起各方議論,將對今日的審判投下不可知的變數。該篇社論的主筆是該報的副總編,而他同時也是該報社高層的女婿。據悉他以另行創業為由,已請辭副總編一職,而他與妻子協議離婚的消息,目前尚未得到確認。關於這次案件,起訴的理由是,違法秘密結社,主張與中國統一,違反現行國家政策,影響國家安全甚鉅,依國家動員戡亂時期條款,第六條第四款,依內亂外患起罪訴,求處無期徒刑,褫奪公權終生....

她轉過頭,望向窗外。外面一群幼稚園的小朋友,正在老師的帶領下走路經過,每個小朋友都瞪著明亮的大眼睛,好奇地望向落地窗內...

(完)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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