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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02 10:12:31瀏覽2023|回應0|推薦7 | |
本文刊載於「2011.8.5國語日報」 那一年,我國三,整個校園都在傳唱「在天色破曉之前,我想要爬上山顛,仰望星辰,向時間祈求永遠」,那是一九八九年的《七匹狼》。 主演的是當紅偶像張雨生、王傑、庹宗華、星星月亮太陽…… 背靠著欄杆,抖腳,等暗戀的女孩經過時,我們唱「年輕的淚水不會白流」,隨後被教官抓去理光頭。 丟書包,翻牆,逃出學校時,我們唱「永遠不回頭,不管天有多高」,隨後倒栽蔥掉進校外的臭水溝。 不管好事壞事,大家都要哼上兩句《七匹狼》,那是我們火紅的青春。 甚至,還有個哥兒們邀我組成「七匹狼」。 「還缺一個,要不要加入?」 「這個組織的『宗旨』是什麼?」我問。 對方愣了一下,怒問我「中指」是什麼意思。 「反正明天放學後,到鎮上的錄影帶店,你就明白了。」 他們打算到鎮上錄影帶店的小房間,重看《七匹狼》,並在電影的高潮處,加油站大爆炸,背景音樂響起「永遠不回頭,不管天有多高」時,歃血為盟。 「要不要帶印章?」 「不用,有大姆指就行了。」 隔天,不知道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到。 該不會已經進去了吧?我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扇又一扇小房間的門。 第一間是「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的《魯冰花》。 第二間是「像我們這樣的年紀,常有許多忍不住的熱力」的《風雨操場》。 …… 最後一間是……隔壁班的暗戀女孩,她正和一個大學生在漆黑的房間裡看電影──那是剛得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悲情城巿》。 煞時,我有一種差點落淚的屈辱感。 至今,我仍忘不了《悲情城巿》,不是它觸及了二二八的敏感題材,也不是得了華人世界第一個四大影展首獎,而是在那個黑暗空間裡,光影跳閃時,洶湧而來的強烈屈辱感。 後來,我永遠記下了侯孝賢這個名字。 隔天,我重回暗戀女孩和大學生看電影的小房間。基於一種笨蛋的自虐心理,我來到同一個房間,坐在大學生的位置,臉紅心跳地想像自己正和暗戀女孩在看電影。 我告訴老闆,我要看侯孝賢最紅的那支帶子,老闆搖搖頭說:「沒辦法,都被租光了,介紹你另一支。」 就這樣,在那個小房間裡,我第一次看到了侯孝賢的《童年往事》。 那是侯孝賢的半自傳電影,帶著強烈的散文特質,娓娓道來民國三十六年,因為工作,侯孝賢的父親帶著一家人從廣東梅縣到台灣短暫定居,隨後兩岸分隔,再也回不去的故事。 其中有個片段是這樣的:父親一接到大陸來的家書,小男主角(小侯孝賢)立刻湊上前,向父親要信封上的郵票。 隨後故事一分為二,一邊是父親讀家書,一邊是小侯孝賢集郵。 電影開始平行剪接起來。 父親看完家書後,轉述信的內容給母親聽,說著說著就批判起大陸的政治現況。但母親一點也不在意大陸怎麼了,她在意的是留在大陸來不及帶出來的兒子。最後,母親只是淡淡的說:「那時候,帶他出來就好了。」 隨後,鏡頭就被切換掉了,而且再也沒有回來。 按我當時所熟悉的電影邏輯,這時候是情節最具張力的時候,媽媽應該狠狠的甩爸爸一巴掌,隨後一哭二鬧三上吊,但侯孝賢卻把媽媽的淚水完全沒收了。 該生氣的時侯,沒有人生氣。 這時,鏡頭切換到小侯孝賢身上,他正在集郵,把郵票浸泡在水裡,等到郵票和信封脫離後,再把郵票貼在牆上,好讓水沿著牆壁紛紛流下來。 然後配樂響起!家書這一段情節結束了。 那是一個獨特的經驗,我完全無法理解電影到底想說什麼,為什麼該哭的時候,沒有人哭?該生氣的時候,沒有人生氣? 我迷惘極了。 電影裡缺少了「因為」和「所以」,全都是生活裡的碎片。 出了小房間之後,我的挫敗感更高了,原來這就是大學生與國中生之間的距離。 從此,我開始找侯孝賢的電影來看,並且一而再再而三的看《童年往事》,試圖拉近與大學生之間的距離。 直到有一天,當我 看著窗外的雨水沿著玻璃窗流下來(當時暗戀女孩已經從我的生活中永遠消失了),我才突然懂得侯孝賢。 其實侯孝賢並沒有故作玄虛,只是他用了另一種說故事的方法:突然響起的配樂是暗示、大小兩個極不對稱的情節平行剪接(家書、集郵)是暗示、特寫牆上的水痕是暗示…… 母親的淚水並沒有被沒收,它是被「象徵」了,象徵就是用有形的東西來表現無形的東西。 母親心底的痛=牆上紛紛流下的水痕。 許多年後,我依然記得一九八九年的大部分電影,因為那一年我暗戀一個女孩,我能想到的唯一約會方法,就是帶她去看電影。於是我刻意熟記每一部電影,想在女孩看不懂的時候,故作聰明的評論上幾句,但終究只有我一個人看完所有的電影。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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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