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與衣服之間的關係千絲萬縷，剪不斷理還亂。作家廖玉蕙說女人的衣櫃是一頁血淚斑斑的胖瘦征戰史; 張曉風不用照片，而選擇用衣服來記錄個人歷史; 張愛玲則認為對於不會說話的人，「衣服是一種言語，一種可隨身攜帶的袖珍戲劇」。對今年七十三歲的婆婆來說，年輕時被稱為「衣架子」的她，有本事把每件衣服都穿出獨特的風采與美麗;  衣裝不僅代表著她的個性，更是她靈魂的一部分。

        來自台灣傳統保守家庭的婆婆，年輕時嫁給經營牧場的公公，訓練出一身允文允武的好功夫：凌晨兩點起來擠牛奶、為孩子準備早午餐、梳妝整理打扮整齊後出門見客 戶、下午到銀行軋三點半….無 論在牧場裡再怎麼忙，出了家門，婆婆一定將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一副太陽眼鏡、時髦的遮陽帽、配上風行一時的喇叭褲加上俏麗的高跟鞋。隨夫婿孩子到美國 後，放下先前尊貴的老板娘身段，重新協助丈夫在新大陸打拼事業，任何艱苦到了她手中總能化成溫暖的春風。家裡也因為有這位韌性極強的母親撐著，再大的風雨 都能平安度過。

        打開婆婆的衣櫃裡，有幾套美國名師設計的高級女裝，是她近年來的最愛。其中一套聖約翰更是她的寶貝，屢次穿上總贏得姐妹們投來歆羨的眼光。喜歡將好東西與 人分享的婆婆，更多次大方出借她的聖約翰給朋友應景。「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婆婆樂善好施的本性，由此可見一斑。

     「阿玲啊！我那件St. John 的黑外套有沒有在你的衣櫃裡？」過去兩個月來，婆婆已經不止一次地重覆問我同樣的問題。她的聖約翰外套無緣無故地失蹤了！

      哪位女人不愛美？為了與公公出席商場應酬，平時省吃儉用的婆婆狠下心來為自己添購了兩套所費不訾的名牌套裝。向來以时尚、優雅和合身裁剪的高級女裝聞名時裝界的St. John是婆婆的最愛。儘管過了耳順之年，身材高挑細長的婆婆，將一套在衣領及袖口上鑲水晶亮片的St. John的黑色外套穿在身上，配上一襲黑長窄裙，氣質高雅動人，可說是這個牌子的最佳代言人。據說，婆婆原來是在一個婚禮上看見新娘母親身著這款套裝，一時驚為天人，立刻打聽何處可以購得此款服裝。「後來洛杉磯的St. John 專賣店沒有我的size, 是你慈美阿姨費心找人到紐約第五大道才幫我調到貨的！」婆婆得意地告訴我這段往事。

     這套得之不易、透著低調奢華風的黑色套裝，因為款式經典大方，跟著婆婆進出了許多冠蓋雲集的場面，舉凡婚宴、喜慶到喪禮、浸禮等等，為她贏得許多讚美與掌聲，婆婆也深深覺得花在這套華服上的錢值回票價。

      近幾年，婆婆卸下教會長老的職務，專心幫助公公經營旅館生意。由於體力有限，逐漸減少參加應酬的次數; 因著對事業的操煩與掛心，兩邊鬢髮無形中增添了好幾撮灰白，臉上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過去幾個秋冬轉換之際，身邊近親好友相繼生病離去，包括自己一度重病後經化療痊癒以及最心愛的女兒與死神擦身而過，在流淚谷中盤桓許久的她根本無心在自己的衣著上下功夫。

     世事滄桑的變化與的生活的艱難，也反映在婆婆的衣著上。最近幾年，婆婆大多以寬鬆舒適的衣褲為主，於是曾經閃亮一時的聖約翰不得不卸下風華，沈寂地被掛在衣櫃裡，久久無人問津。

     大約三個月前，婆婆來電問候孩子們的近況，話鋒一轉，提及她遺失聖約翰黑色套裝的事情。「會不會你向我借去穿，忘了還給我？」婆婆不好意思地試探性問我。

     「媽！那套衣服只有您穿好看，我穿太大，再說我也很久不穿套裝了！」

       掛 了電話後，每隔一兩個星期，婆婆來電時總會在結束前又問一次衣服是否遺忘在我這兒。心想這事兒如果出現在婆媳不和的家庭裡，婆婆這麼三番兩次的問，媳婦兒 早就翻臉了，「懷疑我偷了你的衣服不成？」知道婆婆沒有別的意思，我安慰她，一定是不小心掛在哪裡忘了，過一段時間自然會想起來。

     「尋找聖約翰」成了近三個月來讓她茶不思、飯不想的緣由。本來就有一點焦慮症的婆婆，更因此而幾度失眠，病情加重，數度出入醫院。婆婆告訴我，為了尋找這套裝，她探聽周圍的朋友是否曾向她借衣，紐約的乾女兒、住在內華達州的朋友、乃至於北京的女兒都被婆婆問到氣急敗壞。一位姐妹掏為了驗明正身，甚至把自己近一年來的照片讓婆婆一一過 目，以證明自己沒有碰過那套服裝。

       直到有一天，一位視婆婆為親姊妹的好友，突然憶起一年前婆婆曾經跟她提過把幾套衣服送給某位親戚的事情。「我記得你當時把自己心愛的聖約翰套裝送出去後，很捨不得，難過了好幾天！」

      「眾裡尋它千百度」，聖約翰遺失之謎底終於揭曉，婆婆猛然記起三年前的初夏，住在泰國當宣教士的表弟來美國開會。當時正被病魔纏身的婆婆，因為無法儘地主 之誼，陪伴表弟妹四處遊覽而心懷愧疚。一次聽到弟媳無意中提到自己有幾場鋼琴演奏會，卻苦於沒有正式表演服裝。婆婆靈機一動，二話不說地就把自己押櫃的五 套禮服（包括心愛的聖約翰）當場送給了弟媳當禮物。

       事過境遷，送衣一事忘得一乾二淨; 如今記起，仍然衣衣不捨。

      不捨的，是那套衣服，還是衣服裡逝去的自己？或許婆婆頻頻依戀的是穿上聖約翰後，攬鏡自照中充滿自信的自己，以及穿出家門後別人口中讚美雍容華貴的自己。時光的流逝，無情也無奈。那段曾經風光的自己，因著那套衣服，將生命定格於那個特定階段。

       但是，人真的是否能活在衣服之內呢？寫《追憶似水年華》的普魯斯特，試圖藉著文字捕捉過去，而中止了現實生活中的自我意識，換成另一個時間裡的另一個個體。他讓悠悠歲月流淌過自己。《菜根譚》裡的名句：「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隨空。」形容世間一切皆如過眼雲烟，若心境能保持超然，就能不受環境或外物所影響，真正懂得放下。

       只不過，世間有多少人能夠真正放下呢？

      「媽，如果你真的那麼留戀那件外套，就跟表叔太太說，反正是自己人，她不會介意的！」我這麼建議。經過幾番思量，婆婆終於拉下面子，輾轉打聽到表叔在泰國的電話，取得聯繫後，表叔太太爽快地答應把「聖約翰」寄到北京給小姑，再由小姑九月帶回美國。

        旅 行了大半個地球的「聖約翰」，終於即將回到原主人的衣櫃裡，而這段尋衣尋我的故事，也暫時劃下句點。聖經中希伯來書的作者說，「你要將天地捲起來像一件外 衣，天地就都改變了。」身體、衣服都會消失，連天地都要改變，留下的是珍貴的靈魂與其中述說生命的故事。如果，靈魂能安置在永恆裡，那麼過去的風光與璀 璨，都只是歲月長河中的一小滴而已，都要過去。

  （本文首載於07.27.2013 北美世界日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