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的小提琴老師有位81 歲的母親。身體健朗的她一年四季裡分住在四個不同地域的孩子家中，因此我見到她的時候總介於初夏到初秋之間。當女兒上課時，在廚房裡忙著準備膳食的她，偶爾會探出頭來打聲招呼; 我有空時跟她聊上幾句，很可惜大部份時間手邊都正好有事在忙或者電話要回，因此簡短的問好後總是一臉歉意地又埋頭到手邊的事情上。

   其實，我很想坐下來好好跟她聊天。因為這位伯母溫柔和藹的面容及說話的慢聲細語總讓我想起過世多年的外祖母。日式教育下成長，走過大半風雨人生的她，生命裡一定有許多動人的故事。

   孩子放暑假後的第一堂提琴課從下午改至早晨，我照例在包包裡放了兩本書和雜誌，預備在一個半鐘頭裏享受無人打攪的閱讀時間。到了老師家按電鈴，「今天喀早喔！」賴媽媽笑臉迎人來開門，在南加州六月和煦的陽光拂照下，讓人倍覺溫暖！

    趁著女兒練琴，我溜到廚房裡看伯母。她東摸摸西碰碰，本來想洗一下碗槽裡的碗，意識到我有意來跟她「開槓」，拉了張椅子要我坐下，延續剛才開啓的話匣子。

  「我這個兒子喔！不是自己在誇，他真的從小就有天份。」

   故事開場，時間拉回三十年前的中台灣，一個靠著當小學教師的丈夫養家糊口的小康家庭，如何省吃儉用拉拔大四個孩子。阿嬤說四個孩子裡就屬老三最有音樂細胞，而且有興趣，爸爸一點就通，發現他有這方面的資質後，就想方設法地鼓勵他。「我們從來不逼他練琴，他都是自己努力想學的！」

   大學時老三參加了文建會辦的音樂活動，有幸認識了幾位來自美國頂尖音樂學院的教授。其中一位約翰哈普金斯大學皮巴蒂音樂學院的資深教授更主動提供獎學金邀請賴老師到該校深造。然而當時家庭的經濟狀況要送他出國深造有如天方夜譚。文件會後來為了幫助他完成心願，主動打電話給聲寶企業的董事長，請他資助這位有心向學的年輕人。

  那位董事長跟賴老師面談後，二話不說立刻簽了一張12萬台幣的支票給他當學費，自此為他開啓了深造之門。後來老師在當地完成學業，也遇見了美嬌娘，兩人締結連理，共組家庭。有別於一般的專業小提琴家，老師的心願在教學，因此他畢業之後把畢生的精力投入於教導孩子拉琴，並研究出一套發展自聖經理論的教學方式，培育灌溉下一代的音樂種子。

  光影在談話間流轉，伯母偶爾調整鼻頭上的金框眼鏡，一股母親對兒子的驕傲之情溢於言表。

  兩個鐘頭的時間飛快而逝，她靦腆地謝謝我花時間跟她聊天，「下次如果你還要聽，我再說給你聽！」

  離開前，賴老師交代要練習的功課，我故意在他面前告小女兒的狀。「這個孩子個性很固執，有時心不在焉拉錯音，不僅自己聽不到，還不准別人糾正 。我說我的，她拉她的！」老師笑笑，告訴我一個走音的故事。

  時間倒回三十年前，當時已經身為台北市立交響樂團團員的老師，好不容易拿了獎學金到巴爾的摩深造，立志要在專業路上更上一層樓。有一天傍晚他在琴房專心拉琴時，一位當時赫赫有名的教授從走廊經過，忍不住「破門而入」，簡短的自我介紹後，那位教授告訴賴老師，「 年輕人，請你下次練琴時先調好音！（please play in tune)」當下，這句話聽在當時已是專業提琴手的賴老師耳中，簡直是莫大的恥辱！對於立志終生與音樂為伍的人來說，這麼簡單的功課，卻經常會被忘記。 因此，這句建言成為賴老師後來練琴、教琴最棒的提醒。

  又有一次，賴老師在三樓的琴房練琴。拉的渾然忘我時，又一位教授奪門而入。（這個人即是當初提供賴老師獎學金的指導教授。）“Victor, please practice. You were not practicing." 一頭霧水的賴老師委屈地望著教授，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You were performing, you were not practicing!" 說完後主動把賴老師手中的琴接過去，當場示範給他看，什麼是真正的練習。

  「老實說，他拉完後，我還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幾天後，同樣的事情又發生一次，教授再度不客氣地進門訓話，”Victor, PRACTICE! You were not practicing, you were performing!" 接下學生手中的琴，他再親自示範了一次。

   類似的事件不斷地重覆四、五次以上。回憶當時的情景，賴老師說他很納悶，到底自己的癥結在哪裡？為什麼教授老是說他一直在「演奏，而不在練習」。想不通，只有硬著頭皮努力再努力。把速步放慢、身體放鬆、經由呼氣、吸氣間體會身體各部位肢體之間的協調與運作，仔細聆聽自己拉出來的每一個音符是否到位、弦與弦之間的震動關係。

   苦練一年之後，有一天教授終於笑著跟他說，“Now, you know how to practice!"

   在學琴的路上，兩個女兒目前正經歷「練習」的痛苦期; 對於表演她們並不排斥，可是就是不肯下苦功慢慢練。有幾次我差點鬆口，反正未來也沒有要走音樂這條路，何不乾脆放棄？ 反而是一直遺憾自己沒有音樂細胞的老公長期堅持，要女兒珍惜學琴的權利。

  「我教的學生裡沒有幾位想成為音樂家的！」賴老師大概從我眼中看出一位家長的著急與無奈，「但是我卻可以從教琴的過程中，培養他們品格的建立與領袖氣質的訓練，這對於他們未來出社會找工作都有很大的幫助！」

   從老師家離開時，正逢晌午，金黃的陽光從樹葉間灑下，我滿心歡喜地帶著兩個女兒走在回程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