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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9/17 23:33:01瀏覽1705|回應23|推薦159 | |
從四千米的高空,我躍出了飛機,一分鐘後,我落到了一千兩百米,我已經做過二十次如此跳傘的練習,我知道,這是我必須拉出傘的時刻,但是我竟然找不到拉傘的把手,這時離地面還有二十秒,我又找第二次,還是找不到,只剩十五秒,兩次拉不開傘,必須讓備用傘自動撐開,只剩十秒,備用傘卻沒有自動反應,當我終於理解我將摔到地上的剎那……,一切只剩了一片黑暗。 然後,我醒自一片灰茫中,面前幾張臉不停地對我說著甚麼,呼吸,呼吸……,在這個似乎很混亂的時刻,我卻只見到了一個你,你坐在一輛火車裡,一輛最後班次的火車,正透過玻璃窗望著我,火車慢慢地發動了……,我突然一驚,叫道:“等我!” 面前幾張臉笑了起來,互相說道:“醒了,她醒了!” 我躺在病房裡,憶起了四千米的墜落,憶起了坐在最後列車裡的你,以及玻璃窗後你注視我的目光。 你的目光,總是令我想起一個我想不起來的過去,從我二十九歲那年開始。 那年,二十九歲的我,在一家律師事務所當助理,當時你因為你公司的一個法律案件,經常到我工作的律師事務所跟我的老闆談話,於是,我們就這麼認識了。 從偶而一起到咖啡館喝杯咖啡的生疏,到心靈越靠越近的親密,不,那不只是親密的關係,那是一種靈魂的穿透,我對你說:“你不覺得我們就像一對靈魂親戚嗎?” 你的回答總是:“或許我們已經認識千年之久了。” 這樣的對話,說實話,還真有點俗氣,或許在別人的眼光中,我們根本就是俗氣的一對,你是做生意的,我是學法律的,當年三十八歲的你早已結婚,並育有兩個子女,而我,雖然還沒結婚,但是跟男友也已經同居五年了,你我似乎只是兩株爬出了牆外的紅杏。 啊,如果我只是一株出牆的紅杏,我何必跟相識七年,同居五年的男友分手呢?事實上,從認識你以後,我再也無法忍受嗅著男友貼在我臉上的鼻息,而滿心想著的卻只是一個你,我心裡醞釀著一股無法解釋的動力,只想把生命攀掛在你的靈魂上,就像魚水或是天雲相依相連一般,因此,在我們認識一年後,我跟男友分手了。 我跟男友的分手,對你似乎造成了一個心理壓力,好像我們之間的感情如何發展下去,完全取決於你了,你當時總覺得,你必須在家庭與我之間做一個決定,雖然我並沒有這麼要求你,但是,我想,當時我心裡的確隱藏著這麼一個期望,期望終能自由、公開地與你成為一對受人認可的情侶。 在這樣混雜著矛盾、猶疑卻無法熄火的戀情中,我們又過了一年地下情人的日子,雖然你大部分的公餘時間屬於你的家人,但是,我覺得,你在剩餘的少數日子裡跟我共同渡過的時光還是很甜蜜的,我甚至在孤單的日子裡,發覺了自己的內心原來隱藏著一股堅韌的力量。 當你夏日跟家人在希臘的某個小島渡假時,我單獨一人騎著單車,繞過奧地利、匈牙利的邊界區,旅遊了一個星期,當你冬日與家人歡慶著聖誕節跟除夕時,我跟著一小群人到非洲做兩個星期的動物觀察旅行。 而,正是這股堅韌的力量促使我拒絕了你的求婚。 當我三十二歲那年得了血癌,必須接受化學治療時,你在醫院的病房裡落下了眼淚,說:“我決定先跟妻子分居,好全心照顧妳,等妳體力回復以後,妳願意跟我結婚嗎?” 而我只是這麼回答你:“不,我不可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跟你結婚,我希望你繼續留在你家人的身邊。” 要拒絕你的求婚,勢必需要一股如此堅韌的力量,畢竟,我是多麼地愛你啊,正因為愛你,我怎能把你牽扯進我命運的漩渦裡呢? 我簡直無法想像,一旦我戰勝不了病魔,你將掉落進怎樣一個沒有家人也沒有我的孤單裡,事實上,我根本就無法想像,你日夜見到的是我掉盡髮絲的憔悴。 但是,你還是搬出了與妻子共同居住的房子,另外買了一套公寓獨居,而我,依舊住在自己的房子裡,獨守著與死神同居的滋味。 每次當我趴在馬桶上嘔吐之後,我總是坐在浴室裡哭泣地叫著你的名字,我多麼希望你擁抱著我告訴我一切都會變好,可是我心裡的那股堅韌的力量卻禁止我這麼做,跟你見面,我只挑選心情比較好的日子,我們很少在我的住屋見面,我想,我的屋子其實就是一個病房,我不喜歡你聞到我生病的味道。 我總是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好讓你看到我光亮的一面,而我唯一無法掩飾的是我的光頭,我必須戴上一頂帽子,經常是一頂毛織的帽子,我總是配合著不同的服飾換戴著不同的帽子,好讓自己感受到一些生活的情趣。 然後,有一次,你從商務旅行歸來,送給我一頂毛織的帽子,鮮嫩的黃色,你望著我罩了嫩黃帽子的臉,微笑地對我說:“我美麗的小仙女,戴了還舒服嗎?這是我坐在長途飛機裡照著編織圖解為妳織成的。” 我好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拼命忍著想不哭泣,好不容易才擠出一點走了調的幽默:“每一個針孔裡都鑲著你從機艙外的天空摘取下來的星子。” 有一段時期,我連走了調的笑話都說不出口了,因為除了化學治療,我還接受了骨髓移植,這期間我甚至感染了血中毒,而就在這段我病得最重的期間,你跟妻子完成了離婚手續。 你坐在病床邊多次這麼對我說:“我跟妻子離婚,並不是為了妳,我只是因為妳才認識了自己,或者說,無意間我闖進了妳的門,才發現了另一個天地,一個我真正想追尋的天地,答應我,妳一定要戰勝病魔,跟我一樣用心地想著,想著有一天,我們或許將搬到溫暖的南方去,妳不是喜歡大海嗎?或許我們可以住在海邊,住在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天地裡。”你總是緊握著我的手,眼睛閃著淚光說著如此這般鼓勵我的話。 我真的聽你的話,很用心地想著,想著有一天我們將搬到南方的海邊去,共同住在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天地裡,或許,我們可以在面對大西洋的海岸邊開一家小餐館,在那個我們唯一一次共同渡假的葡萄牙小島上。 當時,我們站在小島高原,朝下望著腳邊令人觸目驚心的懸崖,懸崖一落千米矗立在洶湧的海浪裡引起的暈眩感,讓那時還沒生病的我禁不住一邊緊抓著你的手,一邊卻奇想地對你說:“雖然我有懼高症,但是我想,跟你握著手一起從這高處往下墜落,那種恐懼的感覺應該還是很美好的。” 從高處往下墜落,就成了我兩年後戰勝了病魔以後,一心想要體驗的感受,我告訴你:“如果我戰勝了從高處往下墜落的恐懼,我就不會再懼怕死亡,懼怕那種跟你在一起以後仍舊會失去你的恐慌,然後,或許我會很勇敢地跟你結婚。” 在我開始進行跳傘訓練的期間,你的公司業務卻逐漸地出現了問題,幾批賠錢的交易把你的資金幾乎虧空了,每次我們見面的時候,你總是盡量避免談公司業務的細節,但是,我看得出來,你對我微笑的時候,其實心裡頭隱藏著愁慮,我知道,你不要讓病體初癒的我陪著你擔心。 或許正因為你處於憂患中,我不由得感覺我必須讓自己活得更健康,我們之間似乎存在著一個平衡的力量,當我墜落時,你會把我拉上來,而當你的四周不見了陽光時,我將與你緊牽著手走過黑暗。 我多次對你說:“等我完成了跳傘訓練以後,或許我會考慮跟你結婚,如果你需要我,我也可以到你公司幫忙,事實上,我覺得我對生命越來越有信心了。” 而你,只是用一貫的耐心聽著我說話,用一貫的溫柔回答道:“我已經等了妳幾生幾世,這次,我不會讓妳跑走了。” 在我第二十次跳傘之後的某一個晚上,我們正坐在你公寓的電視機前,電視看到一半,你突然握住我的手說道:“你知道我愛妳,是吧?” 我有點驚訝地望著你回道:“你當然是愛我的。” “不,我的意思是,妳知道我是用全部的心在愛妳,不管發生什麼事。” 你的聲音認真得不太尋常,而背對著燈光的臉顯得有些幽暗,我有一種看不清你的眼神的惶恐,問道:“會發生什麼事嗎?” 你遲疑了一會,說道:“我的公司可能撐不下去了,或許下個星期就得宣告倒閉,我自己覺得很窩囊,也很對不起妳,無法做一個讓妳驕傲的男人。” 我猛地抱住你說道:“不,不,你如果愛我,你就不可以說這種頹喪的話,天塌不下來的,如果你倒閉了,我還有一筆積蓄跟祖母留給我的遺產,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於是,我知道,第二十一次的跳傘是我最後一次的跳傘了,我不再需要訓練克服恐懼,為了你,我全身早已漲滿了精力跟勇氣,隨時準備著與你並肩奮鬥。 從四千米的高空,我躍出了飛機,一分鐘後,我落到了一千兩百米,我已經做過二十次如此跳傘的練習,我知道,這是我必須拉出傘的時刻,但是我竟然找不到拉傘的把手,這時離地面還有二十秒,我又找第二次,還是找不到,只剩十五秒,兩次拉不開傘,必須讓備用傘自動撐開,只剩十秒,備用傘卻沒有自動反應,當我終於理解我將摔到地上的剎那……,一切只剩了一片黑暗。 然後,我醒自一片灰茫中,面前幾張臉不停地對我說著甚麼,呼吸,呼吸……,在這個似乎很混亂的時刻,我卻只見到了一個你,你坐在一輛火車裡,一輛最後班次的火車,正透過玻璃窗望著我,火車慢慢地發動了……,我突然一驚,叫道:“等我!” 面前幾張臉笑了起來,互相說道:“醒了,她醒了!” 我躺在病房裡,憶起了四千米的墜落,憶起了坐在最後列車裡的你,以及玻璃窗後你注視我的目光。 醫生微笑著對我說:“已經有不少新聞記者來探詢您大難不死的消息,您也真是有天使保護啊,從四千米高空掉下來,居然只扭傷了左小腿,只能說是個大奇蹟。” 我想通知你我摔傷躺在醫院的事,但是打了許多次電話,卻老是沒有人接,滿腦子裡浮動著那個坐在最後列車裡的你,以及玻璃窗後你注視我的目光,是夢?是幻影?還是……? 還是,你在向我傳達著一個訊息? 心裡不由得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恐慌,親愛的,為什麼你只是默默地注視著我? 我全身顫起一股電流,披上外套,撐著拐杖,一拐一拐地走到醫院門口,坐上一輛記程車,趕到你的公寓,打開門,看到你躺在沙發上睡著,走近你身邊,一眼看到桌上擺著一張紙,紙上寫著:永遠愛妳,下輩子見。 然後我看到地上躺著一個空瓶子,這一刻,我忘了恐慌,不,我根本不知道恐慌是什麼,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冷靜過,我無限冷靜地,想著如何把你救回來,從死神的列車裡。我立即打電話叫了救護車,在等待救護車的幾分鐘裡,我俯在你身前,不斷重複地對你說:“我已經等了你幾生幾世,這次,我不會讓你跑走了……。” 隨著救護車又回到了醫院,但是這回需要急救的是你,我坐在急救室前的走廊發呆等候著,滿眼看到的都只是你從車窗後注視著我的目光,以及那輛即將發動的火車,我在心裡不停地對你呼喊著:“等我!等我!……” 我知道,你聽得到我的呼喊,我知道,你感覺得到我攀掛在你靈魂上的生命,親愛的,我正用最沉重的力氣擁抱住你的靈魂,用比死神還要沉重的力氣,我已經等了你幾生幾世,這次,我不會讓你跑走了……。 於是,在幾生幾世的長久之後,急救室的門終於打開了,醫生走出來對我說:“他沒有生命危險了,幸好發現得早。” 我猛地站起來,忘了今天才從四千米摔下來的傷腿,幾乎摔到地上去。 在急救室裡,我輕輕地,用我幾生幾世的最大溫柔,對你說著:“跟我一樣用心地想著,想著不久的未來,我們將搬到溫暖的南方去,我們可以住在海邊,住在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天地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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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