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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08/24 13:08:43瀏覽65460|回應5|推薦16 | |
人生如戲:《霸王別姬》的戲如人生
陳碧月 李碧華,原名李白,廣東人,是香港當代最受歡迎的女作家之一。她成長於優渥闊綽的大家族,祖父過著坐擁三妻四妾的豪奢生活;父親從事中藥生意,他們就住在祖父的祖產裡,可以想見,生長在舊式樓宇中的李碧華,從小耳濡目染傳統家庭裡複雜的人事鬥爭與悲歡離合,積累了她日後豐富的創作素材。李碧華曾表示,她寫作是為了自娛,如果本身不喜歡寫,只是為了名利,到頭來是會很傷心的,她相信自己的靈感,她創作「從來沒有刻意怎麼寫,所有的景象、聯想,見到什麼,想到什麼,都是在下筆的時候不知不覺地出來的。」(http://www.millionbook.net/gt/l/libihua/index.html) 《白開水》和《爆竹煙花》是李碧華結集出版的散文集;而小說作品有《胭脂扣》、《潘金蓮之前世今生》、《秦俑》、《川島芳子》、《霸王別姬》、《青蛇》和《誘僧》等,其中《胭脂扣》、《霸王別姬》、《青蛇》和《餃子》都由她親自改編成劇本,並拍攝成電影,她的作品不但在文學界得到很高的評價,更在影視、新聞出版界有著重大的影響。 李碧華在小說《霸王別姬》一起頭便點出了「人生如戲」的主題:「婊子無情,戲子無義。婊子合該在床上有情,戲子,只能在臺上有義。每一個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臍帶,孩子依附娘親,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離開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臺上,一下臺即又死去。……生命也是一本戲吧!」小說講述1929到1984年,戲班子一起長大的師兄弟小石頭和小豆子,長成飾演楚霸王的段小樓和虞姬的程蝶衣,程蝶衣假戲真做愛上了師哥,但段小樓卻和從良的妓女菊仙結了婚,小說將這三人間的情愛糾葛和牽絆--程蝶衣對段小樓的愛慕,對菊仙的嫉妒;菊仙對段小樓的鍾愛,對程蝶衣的怨恨;段小樓對程蝶衣和菊仙難以兼顧的情義--放到災難連連的大時代。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們都成了牛鬼蛇神。在紅衛兵的逼迫下,互揭「罪行」,而菊仙則因無法承受打擊,上吊自殺。「四人幫」被打倒後,段小樓和程蝶衣在香港相遇,但人事已非。小說藉由社會環境背景和時代變遷,將人物的性格和對情感的需求與堅持,全然展現。 小說對於人物的性格發展有較為深刻的描寫,而小說到了大陸被稱為「學者型導演」陳凱歌手上,則藉由京劇,利用視覺影像,對當時的社會做了強烈的批判,提供觀眾深刻的反思,直指人心。陳凱歌在他的《少年凱歌》中提到了他在北京的童年生活,也特別著墨他的少年時期,到雲南景洪插隊下鄉,飽嘗人情冷暖與世態炎涼的經歷,他將對京劇的熱愛和不忍回顧的文革歷史,在電影《霸王別姬》中忠實呈現。 《霸王別姬》,在香港首映時,被評為「中國的『亂世佳人』」,因為片中的人物情感纏綿了近五十年,把每個時代的巨變滄桑充分表現;在坎城首映後,所有觀眾紛紛起站鼓掌,場面感人。於1993年榮獲第46屆坎城影展「影評人大獎」及「最佳電影金棕櫚獎」,也拿走第51屆金球獎最佳外語片,第47屆英國電影學院最佳外語片;而在亞太影展中,陳凱歌獲最佳導演獎。 在欣賞小說和電影前,必須先知道歷史故事的「霸王別姬」,講的是:項羽殺秦王子嬰,自立為西楚霸王。當時虞姬,嫁與項羽為妾,經常隨項羽出征,後因中韓信誘兵之計,兵少糧盡,困於垓下。韓信設十面埋伏,張良令士兵高唱楚歌,楚兵聞歌,軍心渙散。西楚霸王嘆道:「難道漢王已經得到楚地?怎麼他軍中楚人這麼多?」項羽無法入睡,夜飲帳中,,自知敗局已定,面對追隨他多年的寵妾虞姬、駿馬,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項王歌罷而泣,虞姬遂為楚霸王起舞,含淚而歌:「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虞姬歌罷,拔劍自刎;項羽突圍,倉皇出走,終因勢單力薄,自刎於烏江邊上。 明白了「霸王別姬」的故事,就較能理解小說與電影的意涵。接著從小說去看作者對人物形象的刻劃,並同時兼談電影對人物的安排。 程蝶衣的悲劇情結 一、對母愛的渴望 李碧華在小說裡用了不少筆墨去傳達小豆子母親的無奈,她賣身去養活小豆子,但有一天,當男人在她身上聳動時,她從門簾縫見到他能殺死人的眼睛,她知道無法留他在窯子裡了。 母親帶著九歲的小豆子去見關師父時-- 娘趕忙給他剝去了脖套,露出來一張清秀單薄的小臉,好細緻的五官。 「小豆子。」 關師傅按捺不住歡喜。先摸頭,捏臉,看牙齒。真不錯,盤兒尖。他又把 小豆子扳轉了身,然後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給抽出來。 小豆子不願意。 關師傅很奇怪,猛地用?一抽: 「把手藏起來幹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邊,硬生生多長了一截,像個小枝椏。 「是個六爪兒?」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願收。 「嘿!這小子吃不了這碗戲飯,還是帶他走吧。」 堅決不收。女人極其失望。 「師父,您就收下來吧?他身體好,沒病,人很伶俐。一定聽您的!他可 是錯生了身子亂投胎,要是個女的,堂子?還能留養著。」 說到此,又覺為娘的還是有點自尊: 「--不是養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著您,掙個出身,掙個前程。」 把孩子的小臉端到師傅眼前: 「孩子水蔥似地,天生是個好樣,還有,他嗓子很亮。來,唱--」 關師傅不耐煩了,揚手打斷: 「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為這個麼?」 她一咬牙,一把扯著小豆子,跑到四和院的另一邊。廚房,灶旁。 天色已經陰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兒,猶在空中飛舞,飄飄揚揚,不情不願。 無可選擇地落在院中不乾淨的地土上。 萬籟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進了斗室。 才一陣。 「呀--」 一下非常淒厲,慘痛的尖喊,劃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小豆子被母親留了下來,說是為了他好,但這並不是一個孩子的世界所能理解的。 小豆子起初很不適應梨園的環境,他跟照顧他的師哥小石頭說:「我不再挨了!娘答應過一定回來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來!你也跟我一塊走吧?」小石頭靜默一下:「你娘,不會來接你的。」小豆子問:「為什麼?」小石頭又說:「她不是已簽了關書,畫了十字嗎?你得賣給師父呀。」懂事的大師哥要大伙都別蒙自己了,他說他也等過娘來,等呀等,等了三個新年,就明白了,娘根本不會來。 有一次,小豆子在垃圾堆裡發現一個女嬰,央求師父把她留下來。師父強調,現在搭班子根本沒有女的唱。況且他們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師父也難受地勸慰他們:「你們有吃有穿,還有機會唱戲成角兒,可比其他孩子強多了。」小豆子見到這個棄嬰,想想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點也不疼她?他想起自己的娘,又自我安慰:「娘一定會來看我的,我要長本事,有出息,好好地存錢,將來就不用挨餓了。」 小豆子一直沒有放棄和他母親重逢的期待。他成了名角後,常抽空去找專門替人寫信的老頭幫他代筆,這老頭專為關山阻隔的人們鋪路相通。老頭不認識他,所以蝶衣全盤信賴,他在信中要娘不用惦念,說十多年來有師哥處處照顧著他,他們日夜一起練功喊嗓,又同台演戲,感情很深。他還附上了錢,要她娘給自己買點好吃的。最後,他還堅持要自己簽名,可是當他簽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寫了「小豆子」。而當老頭折好信箋,放進信封,問他信要寄到什麼地址?蝶衣無言,接過信,一個人踟躇上路,走到一半,把信悄悄給撕掉扔棄了。又回到後台上妝去。這是一段很令人鼻酸的橋段,可見他的親情的渴望,也可以見得他除了師哥以外,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親人。 1949年解放後,硬著心腸的小樓幫著痛苦萬般的蝶衣戒大煙,蝶衣以為自己過不了這關了,總想把話嚷出來:「要是我不好了,師哥,請記得我的好,別記得我使壞!」菊仙見到蝶衣戒煙的淒厲,在一個幾乎是生死的關頭,菊仙流露出母性,按住發了狂的蝶衣:「別瞎說,快好了!」蝶衣在狂亂中,只見娘模糊的影子,他記不清認不出,他瘋了,像是死了似的。戒煙的這一段在電影中極度展現菊仙天生的母性,以及蝶衣在最脆弱無助時,對母愛的渴望,他把菊仙將他擁在懷裡的撫慰,當成了是他一直想望卻又得不到的母親的愛憐。 二、性別的混淆 小豆子進了梨園後,師兄們見他是新人,又是低賤的出身,有意欺負他,還好小石頭拔刀相助,隨時保護無助的他,又給他溫暖和關懷,兩人便結下不解之緣。 有一次師父給每人畫了半邊,要大家自己照著那一半上油彩,這是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他根本不會畫,索性小石頭就替他在另一邊臉上依樣葫蘆。師父罵他,你替他畫了,他自己不會畫,這不就害苦他?以後你照應他一輩子呀?小石頭只好死死地溜開,還嘰咕:「一輩子就一輩子!」師哥對小豆子的照顧,讓他產生了一種依戀,再加上戲裡一個演霸王,一個演虞姬,更是讓小豆子日久生情。 趁著師父外出,大伙跑去打水戰,扭作一堆。儘管人群在潑水挑釁,小豆子只沉迷在戲文中。小說描述了男扮女裝的小豆子必須融合在戲中,性別錯亂又被嘲笑的過程-- 大伙忍不住:「喂,你怎麼個『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學他扛著魚枷的《蘇三起解》,扭扭捏捏:「小豆子我本是 女嬌娥--」一個個扭著屁股,裊裊停停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 前,水潑到他身上來。. 他忙躲到小石頭身後。 小石頭笑:「別欺負他。」 小豆子邊躲著:「師哥,他又來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過,一起學:「哎唷,『師哥,他又來了!』,多 嬌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紅起來:「你們再說--」 小黑子湊過來:「他根本不是男人,師父老叫他扮女的。我們剝他褲子看 看!大家來呀--」. 一呼百諾,嘯叫著逼近。 小豆子聽了,心下一慌,回身飛跑。 小石頭護住他,一邊大喝:「你們別欺負他!你們別欺負他!」看上去, 像個霸王之姿。 不過寡不敵眾,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懸。小石頭奮不顧 身,不單以所向無敵的銅頭一頂,還揪一個打一個,扭作一團。兵荒馬亂 中,突聞厲聲:「哎呀!」 這場野戰,小石頭被撞倒在硬地亂石堆上。頭是沒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 子,鮮血冒湧而出。大伙驚變,陡地靜下來。 小石頭摀住傷口不言語。 「怎麼辦?」 「快用腰帶綁著,止血。」 「千萬別讓師父知道。」 一個個取來腰帶,濕漉漉的。 小豆子排眾上前,流著淚,解下自己的腰帶,給小石頭紮上了。一重一 重地圍著:「你這是為我的!師哥我對你不起!」他幫他裹紮傷口的手, 竟不自覺地,翹起蘭花指。是人是戲分不開了。 在種種的環境因素下,從小豆子到成名的程蝶衣,在性別的混淆矛盾中,男 人把他當女人,女人把他當男人,他其實是有很大的掙扎和無奈的。 再加上倪公公(電影裡是張公公)所帶給小豆子的童年夢魘,又更註定了他的悲劇命運。 到倪公公府上表演那天,小虞姬被公公看上,請到房間裡去謝賞了,公公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無限愛憐,又似戲弄、撫臉、捏屁股,弄得小豆子緊張得想尿尿,公公取過几上一個價值連城的白玉碗,端到小豆子身下,無限憐惜地輕語要他就尿在碗裡!接著的描寫讓我們對小豆子的際遇產生無限悲憫-- 小豆子蹩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銷魂。--倪老公凝神注視。最名貴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 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淒迷老淚,一閃。自己也不發覺。或隱忍不發,化 作一下唏噓,近乎低吟: 「呀--多完美的身子!」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個傻掉了-- 邁出公公府上大門時,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嘩,公公家門口好高呀!」 「戲台也比茶館子大多了。 小石頭懷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點、酥糖,給小豆子看: 「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輩子沒吃這麼香。來,給。」 見得小豆子神色淒惑。小石頭毫無機心,只問:「怎麼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從何說起?自己也不懂,只驚駭莫名。 惡勢力的倪公公對一個不解事的孩子的性侵犯,將對小豆子造成多麼強烈的身心傷害,他甚至無從說起他的驚恐啊!特別是在他正處於那樣性別困惑的階段。可悲的是,出現在他生命的惡勢力還有一個袁四爺。1939年,在吶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年代,程蝶衣和段小樓雖說已成名角,但也必須要靠一些有背景的爺們捧場,這些爺有的是倚仗日本人的勢力,有的是政府給的面子,那也就等於是台下的霸王了,誰也不敢得罪的。袁四爺早已看上蝶衣,而就在蝶衣正傷心師哥將娶菊仙為妻時,袁四爺突然出現在他面前,語帶威脅說他靜候大駕,蝶衣妥協於「勢力的社會」,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就隨著去了。在四爺的臥室裡,四爺逼著餵他喝補血酒,他發現一把寶劍,四爺有意要送給他,說是寶劍酬知己。酒氣漸漸把蝶衣噴醉-- 蝶衣瑟瑟抖動。 四爺怎會放他走? 燈火通明,血肉在鍋中沸騰的房間。他要他 這夜。蝶衣只覺身在紫色、棗色、紅色的猙獰天地中,一隻黑如地府的蝙 蝠,拍著翼,向他襲擊。撲過來,他跑不了。他仆倒,他蓋上去,血紅著 兩眼,用刺刀,用利劍,用手和用牙齒,原始的搏鬥。他要把他撕成碎片 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無盡的驚恐,連呼吸也沒有氣力。他雙臂緊抱那 把寶劍。因羞赧,披風把自己嚴嚴包裹,蓋住那帶劍痕的衣襟,掩住裂帛 的狂聲。也只有這把寶劍,才是屬於自己的。其他什麼也沒了。他在去的 時候,毋須假裝,已經明白,但他去了。今兒個晚上,自一個男人手中蹣 跚地回來,不是逃回來,是豁出去。他堅決無悔地,報復了另一個男人的 變心。 因為飾演戲劇裡女角,從小到大一連串異於常人的生命經驗,讓本是「男兒郎」的小豆子,硬生生迫於無奈要成為「女嬌娥」,在性別混淆的矛盾中,內心的折磨與痛苦想必是不可言喻的。 三、從一而終的堅持 這裡所說的從一而終的堅持,不僅是蝶衣對「小樓」,還有對「京劇」的從一而終。 一如電影裡的小樓對蝶衣的評價是他「不瘋魔,不成活」,這是蝶衣對藝術和人生價值的執著堅持和追求,他扮演著舞臺上的虞姬,也演活了現實裡的虞姬。 從小現實環境的激烈衝擊和殘酷的考驗,造就了蝶衣「從一而終」的信仰。影片中當他逃出喜福成科班,偶然見到了當時名噪一時的「角兒」,在舞臺上的風采,他見到了自己未來的希望。於是,他選擇回到科班,主動受罰,師父說:「想在人前顯貴,必得在人後受苦」、「自個兒要靠自個兒成全」,他將師傅的一句教誨--「從一而終」奉為圭臬,他選擇了京劇,就沒離開過「虞姬」的角色。 他期盼和師哥的情感能夠永恆不變,所以,當他發現菊仙的存在,他搬出師父的「從一而終」告訴師哥,說好了要唱一輩子的戲,「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於是,我們見到小說中蝶衣對菊仙的嫉妒,而展現精彩的對話。菊仙光著腳投奔小樓,要小樓正式迎娶她,班裡的人都在轟然叫好,小樓又樂又急,搓著雙手說要買戒指,菊仙一聽,懸著的心事放寬了-- 小樓大丈夫一肩擔當,忽瞅著她的腳:「先買雙喜鞋!走!」 「撲」的一下,忽見一雙繡鞋扔在菊仙腳下。 蝶衣不知何時,自他座上過來,飄然排眾而出: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雙鞋吧。」 又問: 「你在哪兒學的這齣《玉堂春》呀?」 「我?」菊仙應付著,「我哪兒敢學唱戲呀?」 「不會唱戲,就別灑狗血了!」眼角一飛,無限怨毒都斂藏。他是角兒, 不要失身分,跟婊子計較。 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屬般走遠。 他迷茫跌坐。洩憤地,竭盡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張臉生生揉爛才甘 心。 蝶衣氣師哥沒有遵從師父的「從一而終」,卻還是不改對師哥的「從一而終」,所以,他記得和師哥做了兩百三十八場的夫妻;他記著師哥小時候要一把寶劍的夢想,因此,當他在袁四爺處發現那把劍,就用「身體」去換得那把劍,然後在師哥請吃定親酒的當兒,把劍送去給他。劍在這裡是有著特殊的象徵意義的。. 蝶衣可以在舞台上名正言順的愛他的「霸王」師哥,可是,現實生活卻無法弄假成真。他忠於自己的愛情,但師哥卻無法回應他,他只能把他的愛更用力地放到戲劇上。於是,我們見到他為財閥袁四爺唱戲,為日軍統領、國民黨軍的高官、也為解放軍唱戲,對他而言,不管台下坐的是好人還是壞人,是奸雄還是英雄,是侵略者還是獨裁者,那都不重要,唯有懂得欣賞戲的觀眾才是重要的。所謂的國仇家恨、忠孝節義,在他的眼裡,都比不上京劇的重要與意義。. 小說裡寫著,日本鬼子投降後,國民黨勢力最大,有兵出來搶吃搶喝。很多 班主因為戲班很難經營,便改了跳舞廳。但無論日子過得再苦,蝶衣也「不肯把他的戲衣拿出來,人吃得半飽,沒關係,他就是愛唱戲,他愛他的戲,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深沉感覺。只有在台上,才找到寄託。他的感情,都在台上掏空了。還是堅持要唱。 . 蝶衣的堅持更表現在因為曾給日本人唱戲的漢奸罪名,而被抓受審。在法庭上他相當倨傲,他堅決地答辯:「沒有人逼我,我是自願的。我愛唱戲,誰懂戲,我給誰唱。青木大佐是個懂戲的!藝嘛,不分國界,戲那麼美,說不定他們能把它傳到日本去。」他完全理直氣壯,為了自己對戲的堅持,不為自己求情。這又對比著當時他為日本人唱戲是為了救出小樓,他見到被釋放的小樓說的第一句話,便是「裡頭有個青木,他是懂戲的」,而小樓卻是對他啐了一口口水,氣他唱戲給日本人聽。 蝶衣用他的生命去演活他「從一而終」的處世原則。 顛覆「婊子無情」的菊仙 一、為愛勇敢,義無反顧 菊仙的女性形象在小說和電影裡都是非常豐滿的。她是一個為愛勇敢的女 人。 小樓為正被一群惡客找麻煩的窯姐菊仙解圍,說是兩人定了親,便在眾人面前喝起交杯酒。後來,菊仙去看小樓演《霸王別姬》,她坐在第一排,一邊笑著看戲,一邊嗑著瓜子,就在小樓唱到高潮時,她突然收斂起笑容起身離去,此時此刻她在心中認定了台上的「霸王」就是她要託付終生的人。她義無反顧為自己贖身,且看小說裡精彩的動作描寫,展現了菊仙強烈的女性自主意識。花滿樓的老鴇交加雙手,眼角瞅著對面的菊仙姑娘-- 雲石桌上鋪了一塊湘繡圓檯布,已堆放一堆銀圓、首飾、鈔票--老鴇意 猶未盡。 菊仙把滿頭珠翠,一個一個地摘下,一個一個地添在那贖身的財物上還是 不夠?她的表情告訴她。 菊仙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連腳上那繡花鞋也脫掉了, 鞋面繡了鳳回頭,她卻頭也不回,鞋給端放桌面上。 老鴇動容了。不可置信。原來打算勸她一勸:「戲子無義」 菊仙靈巧地,搶先一笑: 「謝謝乾娘栽培我這些年日了。」 她一揖拜別。不管外頭是狼是虎。 旋身走了。 老鴇見到她是幾乎光著腳空著手,自己給自己贖的身。 在這裡我們彷彿見到了古典小說裡的杜十娘再現,堅持要走自己的路。這一場「賭局」相當鋌而走險,因為當她一無所有的走出花滿樓時,她將從一個口袋飽飽的紅牌妓女,變成口袋空空只有一身汙點的女人,如果事情非她所料,她將陷入嚴重的困境,因此,我們也可以說她有識人之明。菊仙光著腳去投奔段小樓,說她給自己贖的身,並謊稱花滿樓不留喝過定親酒的人,她就這樣「騙」到了她所認定的男人。「這妞還真夠厲害的!」片中ㄧ個圍觀的配角講的這句話,有畫龍點睛之妙。 從良後的菊仙,要的不過是和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擁有一個幸福平凡的家庭,可是這樣普通的願望卻難以實現,於是工於心計的她,一次又一次為了捍衛她的丈夫和家庭而不擇手段。在日本人進城時,她主動拉回丈夫,把門關上,阻絕了丈夫要去追蝶衣的行動;她為了營救被日軍抓去的丈夫,失信於蝶衣;為了袒護丈夫,頂撞連他丈夫都萬般尊敬的戲班師傅;文革前夕,丈夫在和青年學子討論京劇改革時,她在關鍵時刻對丈夫丟下了一把傘,阻止衝動的丈夫說真話,保全了他們。 文革時,婦宣隊員向菊仙勸說和小樓劃清界線時,蝶衣被幹部帶進來,他被安排與菊仙對面而坐,組織要蝶衣動員她,跟小樓劃清界線。他說:「我們--都是文藝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沒什麼好結果。」蝶衣很慶幸「是的。國家成全了蝶衣這個渺渺的願望啊。如果沒有文化大革命,為他除掉了他倆中間的第三者,也許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國曾經這樣的天翻地覆,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轉瞬湮沒。他有三分感激!身體所受的苦楚,心靈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小樓又只得他一個了。」他期盼菊仙可以妥協。但是-- 菊仙意外地冷靜: 「我不離開他!」 她不屈地對峙著。蝶衣望定她,淡淡地: 「組織的意思你還抗拒?」 菊仙淺笑: 「大伙費心了,我會等著小樓的。」 她眼風向眾人橫掃一下,挺了挺身子,說是四十多的婦人,她的嫵媚回來 了:「我不離婚。我受得了。」 她誠懇而又饒有深意地,不知對誰說:「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聽了菊仙當頭棒喝一語中的「堂堂正正」四個字就像遭到痛擊,怔坐,這更加對比出菊仙對愛的堅毅。這兩個知己知彼的對手,相對流淚,小說寫著:「最明白對手的,也就是對手。最深切瞭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敵人,尤其是情敵!」菊仙和蝶衣都是為愛義無反顧的同類人。 她所有的這些動作都只是想要和丈夫好好過下去,什麼國家民族、大忠大義、政治改革,對她來說都無所謂,可是這樣勇敢的女人,還是敵不過命運的安排。 二、在三角關係中搏鬥 儘管菊仙表面上得到了小樓,但小樓是個重情義的人,無論如何他還是要顧慮到蝶衣,於是造成愛著他的兩個人一直上演著角力戰。 憲兵隊要搜查抗日分子。戲園子被逼停演。蝶衣擔心不唱戲,怎麼生活,小樓大氣豪邁地說:「別擔心!大不了搬抬幹活,有我一口飯,就有你吃的!」蝶衣為了這話相當感動。小樓瞅著蝶衣滿意地一笑說:「一家人一樣。」菊仙馬上親熱過來說:「小樓你看你這話!蝶衣他自己也會有『家』嘛!」然後,熱絡地說要替蝶衣介紹她一個好妹妹。儘管蝶衣沒意思,菊仙還是想辦法要替他安排親事,讓他可以遠遠離開他們的兩人世界。 在日本人說風是風,說雨是雨的年代,蝶衣抽鴉片,小樓喝酒、玩蛐蛐,他倆爭執不少,到底是兄弟情誼,戲,還是要唱下去的。關東軍青木大佐來看他們的戲,馬上有人張羅首座給他,日本軍先趕走中國人,還把戲園子前面幾排都霸佔了,全場敢怒不敢言。怒氣沖天的小樓霸演,臉色大變的班主好歹勸說著,但小樓和菊仙在門口就被憲兵隊逮走了,被拳打腳踢的小樓就是不肯求饒。 菊仙哀求蝶衣去救小樓,兩人有了以下的對話-- 蝶衣自顧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檔。從小就一起。你看,找個對手可不容易,大家卯 上了,才來勁。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無心唱下去了,暈頭轉向 呀,唉!」…… 菊仙也一怔: 「蝶衣?--就說個明白吧。」 「結什麼婚?真是!一點定性也沒有就結婚!」 他佯嗔輕責,話中有話。 菊仙馬上接上: 「你要我離開小樓?」 「哦?你說的也是。」 蝶衣暗暗滿意。是她自己說的,他沒讓她說。但她要為小樓好呀。 「你也是為他好。」他道,「耽誤了,他那麼個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末了菊仙蹺了二郎腿,一咬牙: 「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樓給弄出來,我躲他遠遠兒的。大不了,回花滿樓 去,行了吧?」 蝶衣忍辱負重,為了小樓在青木的要求下陪他談戲、吃飯、唱戲,但被放出來的小樓,卻責備他給日本人唱戲,還啐了他一口。蝶衣眼睜睜看著菊仙溫柔地拍拍小樓,然後挽著他臂彎,深深望蝶衣一眼而去。她早有準備,她要背棄諾言! 日本投降了!國民黨勢力最大,也有兵出來搶吃搶喝。戲園子上座的人多,買票的少,戲演到一半,有傷兵鬧事拿手電筒照向台上虞姬的臉,小樓馬上停了唱,忙上前解圍,雙手抱拳,向傷兵鞠了一躬,請他們好好坐著看戲,傷兵不理,繼續窮吼怪叫,惹得小樓怒從心上起,台上與台下打成了一塊,懷著身孕的菊仙也不細想,即時衝出,以身相護,代小樓擋了一記。慌亂中,她的肚子被擊中了。大伙眼看不妙要出人命了,才散了場。蝶衣捂著流血的額角,他沒有為小樓犧牲過,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他,他「也很疼,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邊。不是不同情菊仙,間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場橫禍,她失去孩子了。啊!終於沒有孩子橫亙在中間。拔掉另一顆眼中釘。蝶衣只覺是報應,心涼。」 後來,警察來了,但抓的竟是蝶衣,因為他是為日本人唱過戲的漢奸。 掉了孩子的菊仙知道小樓的憂心,她才記起當初蝶衣是為了去營救小樓,而去找青木的,她還反悔背叛了他,她心想:真是報應,她賠上她的孩子,也許雙方扯平了。菊仙認為應該來個了斷,她要救他這次,然後互不拖欠。於是她帶著蝶衣從袁四爺那裡得來的寶劍,去找袁四爺。 菊仙是個聰明機智的女人-- 她知道蝶衣這劍打哪兒來。袁四爺見了劍,一定勾起一段情誼。把東西還 給原主,說是怕錢不夠,押上了作營救蝶衣的費用,骨子裡,連人帶劍都 交回袁四爺好生帶走,小樓斷了此念,永遠不必睹物思人--這人,另有 主兒--菊仙設想得美,不只一石二鳥,而且一石三鳥。 . 誰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了,在法院中,蝶衣意外被士兵帶走,說是無罪卻又不放,原來是為了歡迎民黨軍政委員長官,到了北平,政府以最紅的角兒作為「禮物」,獻給愛聽戲的領袖。 菊仙的計畫落空,如同掉進冰窖裡,他們又過起三人世界。 他們以為解放後會帶來好日子,但好景不常,數不清的地主、富戶、戲霸、右派,只要不容於黨的政策,全屬「反革命」,袁四爺也是那樣被幹掉的。而京戲逐漸成了攻擊的目標,因為在京戲中,不外全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舊社會統治階級向人民灌輸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滿封建意識。 小說裡無父無母的小四跟了關師父、又跟了蝶衣幾年,是他的貼身侍兒。過去小四傾慕蝶衣,樂於看他臉色,討他歡心。但文化大革命時期,小四狠狠出賣了小樓和蝶衣,兩人遭到了不可預知的批鬥,紅衛兵來抄家時,一個紅衛兵見到那把寶劍,就掛在牆上,毛主席像旁邊,那劍是反革命罪證,紅衛兵要他們三個交代清楚,菊仙一口咬定劍是蝶衣的,小樓卻說是他的-- .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貓在抓,淚濺當場。她哀求著: 「小樓,咱們要那把劍幹什麼?有它在,就沒好日子過!」 一個紅衛兵上來打了她一記耳光。她沒有退避。她忘了這點屈辱,轉向蝶 衣,又一個勁兒哀求:「蝶衣,你別害你師哥,別害我們一家子!」 她毫不猶豫,沒有三思,在非常危難,首先想到的是袒護自己人。油煎火 燎,人性受到考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兩眼斜睨著這個嘴唇亂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敵人,火了。他不是氣她 為小樓開脫,他是壓根兒不放她在眼裡:「什麼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歷盡人情滄桑的寶劍,冷笑一聲: 「送師哥劍的那會兒,都不知你在哪裡?」 蝶衣轉臉怔怔向著紅衛兵們說: 「送是我送的。掛,是她掛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堅定地。 小樓攔腰截斷這糾葛,一喝: 「你倆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一個紅衛兵找人抬來幾大塊磚頭,說小樓小時候的絕活是拍磚頭,就要看誰硬,首領拎起磚頭,猛一使勁,朝小樓額上拍下去。快五十歲的英雄已遲暮,怎能不頭破。 蝶衣驚恐莫名,為了師哥他認了。菊仙衷心地如釋重負,此刻她是真誠的,流著淚對蝶衣說謝謝,蝶衣淒然劃清界線,沒有再看她一眼。 接著又是一串的批鬥。孩提時代、日治時代、國民黨時代,都壓不倒的小樓,終於精神和肉體同時崩潰在共產黨手中。他什麼也認了,說自己是毒草,是牛鬼蛇神,思想犯了錯誤。. 在祖師爺的廟前空地,舉行焚燒四舊批鬥大會的「典禮」,戲衣、頭面、劇照、道具、脂粉、畫冊、曲本,都捲入熊烈的火焰中。重頭戲是蝶衣和小樓兩個紅角兒互相批鬥、互揭瘡疤的節目,大伙轟地鼓掌鼓噪,兩人被一腳踢至跪倒,在火堆兩邊,然後避重就輕吞吐互揭,但卻被首領怒斥要他們再深刻點揭發大事,他倆要開口前,彼此對望,想對方會明白自己的無奈。. 小樓只能再深刻一點了: 「他唱戲的水牌,名兒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邊,仗著小玩意,總是 挑班,挑肥揀瘦!孤傲離群,是個戲瘋魔,不管台下人什麼身分,什麼階 級,都給他們唱!」 說得頗中他們意了: 「他當過漢奸沒有?慰勞過國民黨沒有?」 「--」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他給日本人唱堂會,當過漢奸,他給國民黨傷兵唱戲,給反動派 頭子唱戲,給資本家唱給地主老財唱給太太小姐唱,還給大戲霸袁世卿 唱!」 一個紅衛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證的寶劍拿出來,在他眼前一揚:「這劍是他 送你嗎?是怎麼來頭?」 「是--是他給大戲霸殺千刀袁四爺當--當相公得來的!」 在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同時,菊仙在一旁喊住小樓,她沒想到小樓竟被逼到在蝶衣一生最痛的傷口上灑鹽。一個小將把劍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電影裡是菊仙衝過去搶救那把劍,但小說中是蝶衣奮不顧身,闖進火堆,把劍奪回來,用手掐熄煙火,死命抱著寶劍不放,就像那個夜晚。只有劍,真正屬於自己,一切都是騙局!換蝶衣難以遏止地揭發菊仙了-- 「千人踩萬人踏的髒淫婦!絕子絕孫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樓以他霸王的氣概維護著:「求求你們放了菊仙 ,只要肯放過我愛人,我願意受罪!」 蝶衣聽得他道「我愛人--」如遭雷擊。 他還是要她,他還是要她,他還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熾烈了。他的瘦臉變黑,眼睛吐著仇恨的 血,頭皮發麻。他就像身陷絕境的困獸,再也沒有指望,牙齒磨得嘎吱地 響,他被徹底的得罪和遺棄了! 「瞧!他真肯為一隻破鞋,連命都不要呢!他還以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 霸王!貪圖威勢,脫離群眾,橫行霸道,又是失敗主義,資產階級的遺毒 --」 小樓震驚了: 「什麼話?虞姬這個人才是資產階級臭小姐,國難當前,不去衝鋒陷陣, 以身殉國,反而唱出靡靡之音,還有跳舞!」 小樓和蝶衣已經神智不清,彼此都認不得對方了。紅衛兵見戲唱得熱鬧,大聲叫好。蝶衣張牙舞爪針對菊仙,執意要鬥死她。終於菊仙冷峻的聲音響起來,她昂首:「我雖是婊子出身,你們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個男人了。在舊社會裡,也沒聽說過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樓,對,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後來,眼見菊仙就要被逮走,小樓企圖力挽狂瀾:「不!有什麼罪,犯了什麼法,我都認了!我跟她劃清界線,我堅決離婚!」菊仙陡地回頭。大吃一驚。小樓為了保住菊仙淒厲地喊:「我不愛這婊子!我離婚!」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她瞪著小樓,形如陌路。她不理解小樓的用意啊! 蝶衣和小樓又被帶回「牛棚」去,各人單獨囚在斗室中,蝶衣經歷這劇烈的震盪絕望憂傷,他想學虞姬自刎,卻被阻擋了下來,還得活下去。死的卻是菊仙,菊仙上吊了,她一身鮮紅喜氣洋洋的嫁衣,是「小樓的『維護』,反而逼使她走上這條路?離婚以後,賤妾何聊生。她不離!」 菊仙演出了真「虞姬」,真別了「霸王」,她一生堅毅勇敢,卻也在愛情的難關裡變得軟弱無能。 活在現實的矛盾性格的段小樓 段小樓從小就是個強出頭的硬脾氣的孩子,影片一開始戲班在街上演出,小癩子趁機逃跑,觀眾感覺被騙,找師父麻煩,小樓表演往頭上砸磚,平息眾怒;他仗義直言,擔心蝶衣被師父打死,甚至敢於反抗師父;還敢在花滿樓為菊仙解圍;日本侵華,他打了到後台找麻煩的日本兵的頭;也和無理的國民黨官兵在臺上大打出手,一點也不怕死,這些都是有著雄渾氣勢的「霸王」形象的小樓。 然而,小樓被兩個從一而終的人辛苦地愛著,也因為夾在中間左右逢源,也左右為難,由此又看出他優柔寡斷的一面,他其實明白蝶衣對他的心思,只是不敢去面對,去拒絕或說清楚;菊仙謊說被花滿樓趕出來,他也是清楚的,可是他就是被動地接受命運的安排,在面對抉擇時顯不出立場,所以,因為這樣難解的三角關係,他常常被逼到矛盾和危機中。 小樓是個活在現實中的人,他曾對蝶衣說「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現實生活他娶了菊仙,就要對菊仙負責,他可以放下身段,從舞台上的「霸王」,變成市場賣瓜的「小販」;在政治立場可能危及家庭,他也會為了妻子,委曲求全,就像在討論京劇改革時,昧著良心說反話;環境也把他逼迫成軟弱貪生,文革時期,後台出現了兩個虞姬,原來,小四也上了妝,組織決定要讓小四代替蝶衣,如果是以前的小樓,絕對不用懷疑他的選擇,可是,現在的小樓不是獨身一人,他是有家庭的,所以當台前緊鑼密鼓在催促時,小樓只能選擇小四。由此,也不難想像,後來在被批鬥時,為了菊仙的生命安全,他說出了他不愛菊仙,要跟菊仙劃清界限的話。他讓虛實的兩個虞姬倍感失望,結果一個上吊自殺,一個自刎臺上,為的都是他,因為他在戲裡戲外的曖昧難明,終於導致悲劇收場。 不管是在小說還是電影裡,小樓的人物形象都因為真實而讓人同情。 電影裡的細密安排 一、前後呼應的伏筆 《霸王別姬》有很多處懸念的伏筆安排,需要觀眾用心體會。比如,小豆子剛到戲班披著母親留給他的衣服,卻被師哥們嘲笑是「窯子裡的東西」,於是他便把大衣給燒了,這個小動作對比後來的蝶衣對師哥的失望,也燒了他一整排的戲服,前後的蝶衣都企圖藉著燒掉衣服,要燃燒掉在他心中所渴望的情感;小豆子和小石頭在張公公處發現那把劍,小豆子便承諾有機會要送給師哥,之後輾轉,寶劍就真由他交到師哥手上;還有,小癩子說:「這世上最好吃的東西,第一是冰糖葫蘆......吃了冰糖葫蘆,就成角了。」果然就聽到外面在賣糖葫蘆,小癩子被叫賣聲吸引,便和小豆子一起逃了出去,又有機會見到了真正的角兒,小癩子感動得淚流滿面說:「要成一個角,得挨多少打」,兩人回到戲班,果然又要被打,小豆子甘願被師父毒打,小癩子卻是吃了滿嘴冰糖葫蘆,然後上吊自殺,後來,小豆子真成了名角第一次登台時,正好聽見在叫賣冰糖葫蘆,他還停下腳,回頭審視了一下,這樣的前後呼應,緊扣住觀眾的心弦,也是導演有意展現「人生如戲」的電影主題。 . 二、利用「蒙太奇」結合戲劇與電影的特色 所謂「蒙太奇」──montage── 是電影的基本技巧的一種,通常指電影鏡頭的組合、疊加或剪輯──而monter,這個字源自法文,就是具有「組織」的意思。蒙太奇的運用,指的是作者把不同時間和空間中的事件和場景組合拼湊在一起,一則超越了時空的限制,一則表現了人物意識跨越時空的跳躍性與無序性。 從影片可看出導演有心結合戲劇與電影的特色,在片中,不僅呈現京劇的唱、念、做、打等藝術,而且還把梨園受訓的嚴格和殘酷,以及時代變遷的浮沉統統展現給觀眾。最明顯的影戲結合的例子,就是關師父在講解霸王在烏江自刎的故事時,導演就是利用蒙太奇的手法,將古代與現今,用師父講述的聲音連接虞姬舞劍的圖畫手卷,還搭配楚漢相爭的嘶喊聲。 還有蝶衣受邀到袁四爺家,酒後兩人在庭院扮著霸王和虞姬,演唱著:「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而此時庭院外,正是日本軍攻陷北平的震耳欲聾的大炮聲,這樣的氛圍便也是完美地利用了蒙太奇手法,把蝶衣的「小我」和家國民族的「大我」的衰敗統合了起來。 小說與電影不同的結局安排 導演和小說作者對於中國歷史的體驗不同,所以表現的格局也不同,也因為性別的差異,著重的點也不一樣。 陳凱歌把李碧華小說結尾香港的那一段刪去,著重在處理民國到文革的那一大段。 小說交代了小樓和蝶衣下放勞改後的生活,小樓被下放到福州勞改時,他總是想活著就好。他也沒有親人了。菊仙不在,蝶衣杳無音訊。他原諒蝶衣了,他是為了他,才把一切都推到菊仙身上。在那批鬥的戰況中,誰不會講錯話。十年過去了,四人幫倒台,大家都受了騙,大時代有大時代的命運。 小樓偷渡到香港時,已是六十多的老人了,靠打零工,騙取香港政府的公共援助度日。蝶衣隨著表演團訪港,過去的輝煌讓他當上了「藝術指導」,兩人意外在北角新光戲院重逢了。蝶衣問小樓結婚沒?小樓說沒有。蝶衣說她倒有個愛人:「那時挨鬥,兩年多沒機會講話,天天低頭幹活,放出來時,差點不會說了。後來,很久以後,忽然平反了,又回到北京。領導照顧我們,給介紹對象。組織的好意、只好接受了。她是在茶葉店裡頭辦公的。」小樓三思終於開口,他託蝶衣替他把菊仙的骨灰給找著,捎來香港,也有個落腳地。蝶衣恨不得在沒聽到這話之前,一頭淹死在水中,永遠都不回答他。他堅決不答。 「師弟--」小樓講得很慢,很艱澀很誠懇:「有句話--我不知道該不 該對你說--」 「說吧。」 「我--我和她的事,都過去了。請你--不要怪我!」 小樓竭盡全力把這話講出來。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講出來,否則就沒 機會。蝶衣吃了一驚。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這一個陰險毒辣的人,在這關頭,抬 抬手就過去了的關頭,他把心一橫,讓一切都揭露了。像那些老幹部的萬 千感慨:「革命革了幾十年,一切回到解放前!」 誰願意面對這樣震驚的真相?誰甘心?蝶衣痛恨這次的重逢。否則他往後 的日子會因這永恆的秘密而過得跌宕有致。 蝶衣千方百計阻止小樓說下去,提議要唱一段戲。蝶衣深沉地,向自己一笑:「我這輩子就是想當虞姬!」想像自己用手中寶劍,把心一橫,咬牙,直向脖子抹去,師哥忘形地扶著他,他在他懷中,臉正正相對,死亡才是永恆的高潮。蝶衣非常滿足,掌聲在心頭熱烈轟起。 後來,蝶衣隨團回國去了。小樓路過彌敦道,見到民政司署門外盤了長長的人龍,大家都關心1997年會剩餘多少「自由」,但他一點也不關心,他實在也活不到那一天。 電影裡並沒有小說中的香港主題與場景,結局也不同於小說裡的蝶衣幻想自己死在小樓的懷裡;片中的蝶衣在小樓的懷中結束自己,如同歷史上的虞姬拔劍自刎死於霸王的懷裡。 兩種作品的表現各有千秋,也讓我們從不同角度看到了藝術的表現特色。 落幕 在大時代的歷史洪流下,對比出「人」的渺小,人總敵不過命運的安排,誠如關師父在片中說的:「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天命」似乎是《霸王別姬》所要表現的主題。三位主要人物都投降於命運,次要人物更是可見。聲名顯赫的張公公,在解放軍進城後,一無所有;曾是「京城梨園行真正的霸王」的袁四爺,真能「甭管哪朝哪代,人家永遠是爺」嗎?並沒有,解放軍一來,他也給拖出去斃了;再看小豆子從張公公府出來後,發現小四,師父不贊成收養,因為「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後來師父收養了他後,長大後又跟了蝶衣幾年,忠心耿耿的。誰能料到文革時,揭發他們最兇的就是小四。就在蝶衣還在大喊要菊仙時,小四說:「程蝶衣,你就省著點吧。還瞧不起婊子呢!你們戲子,跟婊子根本是同一路貨色。紅衛兵革命小將們聽著啦,這臭唱戲的,當年呀,嘖嘖,不但出賣過身體,專門討好惡勢力爺們,扯著龍尾巴往上爬,還一天到晚在屋子裡抽大煙,思春,淫賤呢,我最清楚了。他對我呼三喝四,端架子,誰不知道他的底?從裡往外臭--」人心已是複雜難測,再加以小人物在大的歷史環境底下身不由己地隨波逐流,是否都該歸結於命運的安排?值得我們深思。 作品還提供我們思考的有: 一、愛一個人,應該是帶給對方快樂,而不是為難,蝶衣一廂情願地愛著小 樓,強逼著希望能夠兩情相悅,這只會帶給彼此痛苦,甚至帶來更大的災難。 二、同樣是逃出戲班,見到名角演出的小豆子和小癩子,一個決定面對挑戰 和磨練;一個卻沒有勇氣面對考驗,選擇自殺。於是,小豆子憑著一份執著,成了名角,找到自己的天空。很多時候,一時的想不開,就甚麼都失去了;只要勇敢面對考驗、迎接困難,總能走出屬於自己的康莊大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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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文學賞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