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2007/08/27 12:23:00瀏覽364|回應15|推薦1 | |
從小﹐我和爸爸同屬一國﹐因為我們兩個是夜貓族﹐不到月亮西沉是無法上床。媽媽和弟弟是早睡早起族﹐吃完晚飯弟弟的電池耗盡就猛點頭打瞌睡﹐媽媽洗完碗帶著弟弟一起「打個盹兒」﹐這個盹兒要到第二天早上才醒來。 住在台大眷屬宿舍裡﹐院子不小﹐但只有一個臥室。哥哥睡在寬敞的走道用布帘隔出的一個小空間﹐我和爸媽弟弟就擠在臥室裡。四個人有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習慣﹐倒也相干無事各睡各的﹐除了每月一次清理糞坑的人們來按鈴。 早年時台北市地下污水處理系統並未完全建立﹐比較富裕的家庭用化糞池來處理廁所的廢水污物。抽水馬桶是稀罕物﹐記得好像只有圓山飯店和高級餐廳有抽水馬桶﹐家庭和公用廁所就在陶瓷塑的蹲著的便器下接個糞坑。這﹐是我和弟弟幼年期的恐懼。 經濟物資雖然欠缺﹐住家環境也不富裕﹐但家家戶戶都把房子儘量打理得清清爽爽。乾淨的床單﹐洗得泛白的窗帘椅罩﹐和光潔的木地板與榻榻米﹐是家附近台大眷屬宿舍的寫照。台大的教職員只有中等經濟條件﹐但洗衣服歐巴桑清早固定穿梭在每家後院。勤儉的主婦們﹐為了讓物超所值﹐絕對找出足夠的衣物讓歐巴桑搓洗。 媽媽整天忙於教堂的義工服務﹐體貼的爸爸替她請了幫佣。鄉下來的年輕女孩阿巧﹐整天笑口常開的刷地板擦桌椅煮飯兼照顧我和弟弟。媽媽的挑剔與指責﹐阿巧只是笑著回應﹕「是的﹐太太。對不起﹐太太。」我們兩個搗蛋鬼沒事替她幫倒忙﹐家裡卻也經常維持得窗明几淨。 一個整潔的家﹐是全家人的幸福。但只有一個地方﹐是我和弟弟絕﹒絕﹒對﹒對﹒拒絕去的﹐那就是廁所。 無論女佣如何刷洗﹐廁所就是充滿臭味與潮氣。濕嗒嗒的水泥地永遠乾不了。蹲式馬桶下﹐低頭可以直接望見糞坑裡白色肥壯到處竄流的蛆﹔抬起頭來想呼吸新鮮空氣﹐卻望見紗窗上爬滿青綠色的大頭蒼蠅。年紀幼小的我們﹐蹲跨在馬桶上﹐只擔心會跌進坑裡淹死﹐因為這是父母老師要小孩聽話時最常敘述的恐怖故事。 家裡廁所墊得夠高﹐所以還沒經歷過空投炸彈糞水四濺的噁心景象。但每逢颱風過後﹐糞坑的水位特別高﹐我和弟弟就拒上廁所。媽媽沒辦法﹐只能把鐵製的便盆拿出來﹐放在臥房裡讓我們使用。嚐到甜頭後﹐我和弟弟再也不肯跨進那個又髒又臭的廁所﹐寧可自己端出便盆來﹐在臥室裡一面「辦公」一面看圖畫書。反正解完了佣人阿巧會端到廁所裡倒掉。 爸爸曾經請木匠替馬桶做一個蓋子。漆著漂亮粉紅色的橢圓形木板﹐上面有一個圓柱型把手﹐不大不小正好把馬桶開口穩穩當當的遮住。我們好奇的為了這個蓋子進幾次廁所。但臭味不是粉紅木板所能遮蔽住﹐蒼蠅也隨時伺機而出。爸媽不再擔心我們會掉到糞坑裡﹐而開始把廁所當成處罰搗蛋鬼的禁閉室﹐我和弟弟又開始拒絕上廁所。 小孩們的固執與忍耐力不是大人所及。一段時間之後﹐爸媽終於放棄干涉我們「方便」的事。家裡那個陰暗角落﹐連著後院糞坑開口附近﹐是我和弟弟自動劃出的敵方禁地﹐除了每月固定那一天…。 曉星仍未露臉﹐夜還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一輛深綠色的水肥車緩緩停在馬路邊。退伍外省老兵們扛著兩端掛著木桶的扁擔﹐手裡拿著長柄木勺﹐開始在巷弄內挨家挨戶按門鈴。 半夜淒厲不斷的急促門鈴聲﹐往往把大家嚇得沒從床上滾下來。爸爸半閉著眼披上衣服踩著拖鞋摸索到院子裡開門﹐媽媽咒罵幾聲又埋頭睡去。只有我和弟弟睜大眼悄悄從床上爬起來﹐躡手躡腳走到後院開了室外燈﹐等著看老兵們掏糞坑。 人還沒到﹐空氣中已經聞到一股臭味。拿著毛巾摀住口鼻﹐我們遠遠的站在曬衣棚下﹐望著老兵挑著扁擔和木桶﹐輕快的走到糞坑前﹐打開牆邊坑口的木板蓋子﹐把糞便一勺勺舀進木桶裡。 小心翼翼趨前看著木桶裡浮游的肥胖白蛆掙扎推擠﹐雖然噁心﹐但好奇心戰勝漫天糞便臭﹐站在木桶前﹐我們睜大眼睛看著白蛆「吃大便」。如此近距離看著它們﹐即使臭也不在乎了。 外省老兵叱喝我們別太靠近﹐免得把糞便濺到我們身上。我和弟弟充耳不聞﹐仍然好奇的盯著糞桶﹐直到爸爸來命令我們回房間睡覺。 挑糞老兵們的心情似乎永遠沉重鬱悶﹐看到我和弟弟﹐總是訓誡我們要好好唸書﹐否則就得和他們一樣以挑大便為生。老兵們怨嘆在中國大陸的妻小﹐如果跟著來台灣﹐孩子們可能中學都快畢業。現在滯留在大陸﹐連個讀書的機會都沒有。比起他們﹐我和弟弟應該覺得自己要幸福多多。 很習慣大人用自身不幸的經驗來告誡小孩。這種教訓方式對孩子是完全無效的。時空相異年齡不同﹐小孩無法想像並體會成年人所經歷的事件。這些天方夜譚﹐我和弟弟只能左耳進右耳出。印象深刻的﹐只是老兵們無奈空洞的眼神與扯緊的眉頭。 滿滿兩大桶糞便﹐把扁擔壓成弓型﹐老兵離開時的腳步比來時緩慢沉重多了。爸爸在後面要他們慢慢走﹐深恐糞便沿路潑灑出來﹐得花許多功夫沖洗。 排著隊在水肥車前等著傾倒糞便﹐老兵們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順便打開水壺喝一口水﹐這是他們的休息時間。黑暗中﹐看不真切他們衣服上有沒有糞跡﹐糞桶扁擔好像已經和他們合為一體﹐走到哪兒﹐味道就跟著到那裡。 回到家後院﹐爸爸拿著水管沖洗糞坑口潑灑出來的糞便﹐嘴巴一面咕噥著﹐如果現在不弄乾淨﹐等太陽出來曬乾了﹐會臭上好幾天。 上小學不久﹐家裡廁所改建﹐浴缸蓮蓬頭取代日式木澡盆﹐抽水馬桶取代蹲式便器。看著工人用水泥把糞坑填平﹐聽著媽媽說以後廁所乾淨得可以在裡面睡覺﹐我心裡不禁充滿了興奮的期待。美式廁所在電影裡看過許多次﹐心裡羨慕得要命﹐現在家裡也有這種設備﹐完工後我和弟弟一定要把被子枕頭搬到潔白的浴缸裡睡它幾晚。 一天半夜被鄰居的噪音吵醒﹐豎著耳朵聽了好一會兒﹐才驚覺到是挑大便的老兵挨家挨戶按門鈴。躺在床上等我們家門鈴響起﹐好久好久﹐街坊的吵鬧恢復平靜。朦朧中﹐販賣豆花小販的叫賣聲刺耳的驚醒我。坐起身來﹐天已大亮。 跳下床在廚房裡找到媽媽﹐急切的問她為什麼挑大便的老兵沒來我們家按鈴。媽媽笑著說﹕「妳忘啦﹖我們家有抽水馬桶﹐不需要他們來挑大便了。」望著廚房旁潔淨的浴室﹐我無法把髒臭廁所消失等於外省老兵不再來按門鈴這兩件事連在一起。 一年多以後﹐整條巷弄鄰居的廁所都改建了﹐挑糞的老兵們徹底消失在街頭。水肥車偶而還停在巷口﹐不同的是﹐車子接上抽水幫浦﹐替街坊清理化糞池。 同時﹐三輪車也忽地消失在台北街頭。我問媽媽那些退伍老兵到哪裡去了﹐媽媽搖搖頭說﹐政府可能替他們找別的工作﹐年紀大的就退休住進榮民之家。 站在巷口望著到處挖土打地基的新建工程﹐小小心裡知道台北正在進步﹐變得和美國電影的情景越來越像﹐但心裡卻懸在半空中似的高興不起來﹐擔心那些退休外省老兵﹐他們說過的﹐自己不會寫字認字﹐除了挑大便什麼事都不能做﹐只期待將來反攻大陸﹐能回家鄉和家人團聚。反攻大陸無限期的準備中。現在﹐退休老兵在哪裡﹖把沾滿糞便的衣服布鞋扔掉後﹐他們能改行做其他的事嗎﹖雖然媽媽說政府會照顧他們﹐但讓他們挑大便都算是照顧的話﹐大便沒得挑了﹐豈不是只能餓死街頭﹖ 許久之後﹐仍然存疑著﹐直到現在﹐我還是不知道他們到底到哪裡去了。 |
|
( 不分類|不分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