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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8/19 04:30:00瀏覽154|回應16|推薦1 | |
媽媽的親姐姐住在淡水﹐從小週末假期沒有要事﹐媽媽就帶我和弟弟去淡水玩。表哥表姐們比我們大很多﹐根本玩不在一起﹐但我和弟弟樂此不疲﹐聽到去阿姨家就不再賴床﹐因為阿姨家在淡水後山種了許多果樹﹐夏天的蓮霧芭樂和冬天的橘子﹐想吃多少就摘多少。 星期天早上﹐媽媽讓我們快快吃了早餐﹐打扮停當﹐就坐零南公車到台北火車站。三十多四十年前的淡水並不盡然是旅遊觀光勝地﹐火車的乘客以淡江文理學院學生和沿線的居民為主。淡水線火車的月臺靠近後車站﹐從前門進去過了剪票口上了天橋﹐總得走好久才到。 那時的台灣民眾沒有排隊等車的習慣﹐火車到站準備上車是我和弟弟最恐懼的時刻﹐媽媽緊緊牽著我們的手﹐半推半拉的把我們硬擠送上火車。即使搭車的人不多﹐乘客仍然習慣在火車到站時互相推擠﹐好像逃難時趕搭最後一班列車似的拼命。 淡水線只有普通列車﹐車廂裡大部份是和紐約地鐵一樣背著窗兩排面對面綠色塑膠皮長椅。但是偶有兩人一排椅子的車廂﹐我和弟弟就興奮半天﹐那種座椅比較隱蔽好玩﹐不需要和陌生人摩肩擦踵﹐免得跪在椅子上看窗外風景時﹐踢到他們的褲子衣裙換來一頓斥責。 我和弟弟知道去淡水時一定要搶右邊靠窗的位置﹐回程時要搶左邊靠窗的位子﹐因為這個方位可以望見圓山動物園和兒童樂園。過了雙連車站﹐我們就迫不及待伸長脖子猛盯著窗外﹐只怕一眨眼動物園和兒童樂園就被拋在腦後。連接兩園地的「萬里長城」和摩天輪是指標。一看到這標地物﹐我們就興奮的高聲呼叫﹐一直等到它們落在視線外﹐才意猶未盡的坐回自己的座位。 火車不擁擠的時候﹐總有幾個挑著扁擔賣吃食的外省退伍老兵參雜其間。悠悠閑閑的找個空位坐在那兒並不叫賣﹐好像只是生意作完搭火車回家順路隨便賣賣。我和弟弟愛吃茶葉蛋﹐媽媽卻從來不給我們買﹐說是蛋不新鮮﹐吃了會拉肚子。爸爸就沒那麼龜毛﹐想吃什麼就買什麼﹐只有用嘴巴吸的紅辣椒醃螺絲不給買﹐說有寄生蟲。可惜爸爸很少和我們一起去淡水﹐他和阿姨處不來。 火車沿線可以看到許多日式平房的後院。經濟並不富裕的那個年代﹐家家善於利用空地﹐種滿了蔬菜瓜果。矮矮的棚架﹐爬滿了碩大的絲瓜葫蘆扁豆茄子。架子下種著包心菜小白菜。不愛吃蔬菜的我﹐竟然望著也垂涎三尺。多次經過那裡﹐看著家庭主婦們從播種除草施肥到收成﹐一個個蔬菜園好似季節變換由嫩綠深綠轉為光禿禿滿地枯藤殘葉。零散的空置沒多久﹐地上又冒出嫩芽來。屢次三番問媽媽我們可不可以中途下車到那些家庭主婦的後院去買她們種植的新鮮蔬菜﹐媽媽翻翻白眼說﹕「妳又不吃蔬菜﹐買菜給誰吃﹖」其實我只是想親手去摘那些肥胖飽滿的絲瓜葫蘆包心菜。這時不得不羨慕〈兔子彼得〉﹐至少牠還能闖進馬蓋格先生的菜園裡狂吃一頓然後抱著肚子睡覺。 北投站是停留最久的一站﹐因為要搭配往返於新北投之間小火車的時間。月臺上的機動攤販比較多﹐火車一進站﹐他們就像敢死隊一樣蜂擁到未停妥的車前﹐把便當飲料報紙遞進車窗裡。看著鄰座乘客扯開橡皮筋﹐小心翼翼打開纖薄竹片外敷白棉紙做的便當﹐香味馬上撲鼻而來。便當裡面有肉片滷蛋醃黃蘿蔔﹐讓我和弟弟直流口水。媽媽仍然是不給買的﹐說阿姨已經準備許多好吃的菜。但她不了解﹐我和弟弟覺得眼前的便當才是天下美味呀﹗現在回台灣渡假﹐我一定挑附近有7-11的旅館﹐那裡的鐵路便當﹐讓我想起和弟弟流口水的情景。朋友請客吃得再飽﹐一定還得到便利商店帶回一個熱便當當宵夜﹐以填飽永遠追不回來的懷舊心緒。 當火車進入關渡車站時﹐就可以看到淡水河了。遠處的觀音山﹐根據哥哥的說法﹐最早時觀音是面對大陸﹐因為台灣和中國是一體的﹔台灣光復以後﹐觀音就轉頭望著本島﹐因為台灣充滿了希望﹔後來觀音只能仰望天空﹐因為無法忍受台灣的獨裁統治。這種論調在戒嚴時期會被抓進警備總部關禁閉﹐但對於在淡江唸書的哥哥和同學們﹐越禁越要說﹐威權時代的管制﹐對學生只有燎原的效果。可是﹐按著哥哥的說法﹐觀音從此再也不望著人間﹐祂是否對整個人類失望呢﹖ 淡水的落日是全台著名美景之一﹐但小孩子們對美的體驗和大人是截然不同的。望著一個油漬漬我最不愛吃的蛋黃掉進水裡面﹐有什麼美麗可言﹖沿路的那些肥美蔬菜可是漂亮多多。 我和弟弟目送觀音山消失在火車尾巴後﹐就開始不耐於困坐在車廂裡﹐頻頻問媽媽還有多久才到。進入竹圍車站﹐我們才相信淡水快到了。「竹圍」對我們來說是一個有趣的車站﹐光看名字就覺得好笑。我和弟弟還不會認字時﹐聽到廣播說﹕「竹圍到了﹐竹圍到了﹐要下車的旅客﹐請準備下車。」我們就狂笑不已﹐因為我們把竹圍聽成「豬圍」。一個地方的名字怎麼會有「豬」這個字﹖可憐的居民必需頻頻對外人說明﹕「我們是從豬住的地方來的。」 離開竹圍﹐經過一個山洞﹐就到淡水了。火車還沒離開黑漆漆的山洞﹐我和弟弟已經收拾好隨身小包包﹐穿上外套鞋子﹐站在走道上等著下火車。停車時的晃動﹐往往把我們甩得跌坐在地上﹐拉扯著彼此﹐我們捧腹大笑。在火車裡摔跤是很好玩的﹐任何把無趣當有趣都很好玩。臨下車前﹐我們還要站在座椅上﹐拉住車頂的吊環盪幾回鞦韆﹐才心滿意足的跟著媽媽離開車廂。 八零年代底﹐在洛杉磯接到大學同學的信﹐上面附了一張剪報﹐大篇幅報導淡水線普通列車即將停駛﹐幾年後將被新穎快速的淡水線捷運取代。剪報中大力宣傳捷運系統將把台北市帶入劃時代的運輸紀元﹐我看著看著卻覺得心絞痛起來。 童年時的重要地標﹐逐漸被都市更新計劃給一個個消滅殆盡﹐成為記憶中永恆的嘆惜。固然慶幸台北市民行動更快速﹐生活更便捷﹐但心底的那個黑洞﹐卻被撕裂得越來越大﹐大到我不敢再回首。 同學問我要不要回台灣再搭乘幾次淡水線的普通列車。考慮了許久﹐我決定還是不回去的好。與童年的摯愛訣別﹐情何以堪﹖搭一百趟列車都無法消除心痛的感覺。最好離它遠遠的﹐午夜夢迴時﹐還可以想像它仍然存在。 台北捷運通車了﹐我回台灣時仍然拒絕搭捷運去淡水﹐寧可花大錢叫計程車或浪費時間搭公車。直到爸爸中風住進石牌振興醫院。 帶女兒回台灣﹐每天坐計程車或轉兩趟公車去醫院看爸爸﹐塞車轉車來回總得花上兩個多鐘頭。女兒有暈車嘔吐的習慣﹐每天的折騰﹐讓她看到車子就哭。不忍心她為我固執的念舊情緒而受這麼大的罪﹐我開始研究捷運路線圖。第一次帶她上捷運﹐當車廂從地底爬上地面﹐我們不禁歡呼起來。 沿線的景色改變許多﹐但兒童樂園的設施仍然和以前類似。遠處高樓大廈取代矮小平房﹐但倚著鐵軌邊的老舊日式房屋仍然點綴在新式透天厝之間。看來沒有太多人願意住在鐵軌旁忍受噪音和震動﹐那些老房子才得以保留下來。後院仍然狹小﹐有些用水泥填平泥土院落﹐有些仍然種滿蔬菜瓜果。女兒問我為什麼不早帶她來坐好好玩的捷運﹖我無言以對。 女兒嚷嚷淡水捷運風景比紐約的有趣多了。紐約地鐵火車沿線以破舊倉庫廢棄物堆積場為主﹐淡水線卻可以看到別人家裡準備晚飯﹐這麼大剌剌偷窺陌生人的家庭生活﹐讓女兒覺得很有趣。 我的童年淡水線普通列車印象已經消失﹐但女兒的台北捷運記憶卻逐漸建立。中間相差那麼許多年﹐對淡水線的喜愛卻是一致。從網路上找出幾張老舊淡水線的黑白照片﹐想對女兒解釋我印象中的火車。沒想到女兒看著那些照片﹐猛搖著頭說﹕「媽咪﹗妳小時候好可憐喔﹗要忍受又髒又舊又熱的火車﹐還有破破爛爛的車站﹐我好替妳難過喔﹗現在妳應該高興了吧﹖漂亮的車廂有舒服的冷氣﹐火車站好乾淨﹐還有賣冰淇淋麵包茶葉蛋的店﹐妳現在可以吃很多爺爺阿媽不讓妳吃的東西﹗」 聽到她振振有辭的說著﹐我愣住了。女兒說的不錯﹐但是﹐但是﹐… 我怎麼和她解釋我懷念又髒又狹小的車站﹐充滿尿騷味的悶熱車廂﹐還有吃了可能會拉肚子的竹片便當﹖算了﹐這種代溝現在不可能跨越得過去﹐就讓記憶永遠深藏在我心裡的一個角落。等女兒帶著她自己的小孩來台北坐淡水線﹐聽到她的兒女說同樣的話﹐可能就會了解我的戀舊情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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