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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黑色的舊涼鞋
2007/07/30 02:04:00瀏覽126|回應2|推薦1
秋天到了﹐又是該清理衣物準備換季的時候。紐約寸土寸金﹐曼哈頓城裡鴿子籠大的公寓﹐租金可是天價。添個衣櫃書架都是奢望。不是買不起﹐而是沒地方放。所以換季清倉可是每隔幾個月都要做的。過季的衣服鞋子就裝箱往床底櫥頂塞了。

週末和女兒坐在鞋櫃前﹐把所有的夏天涼鞋拿出來。磨損太多的就扔到垃圾桶裡﹐八成新的就放在塑膠袋裡準備裝箱。女兒在鞋櫃深處拉出了一雙鞋帶磨斷再經修補過的黑色涼鞋﹐夾雜在五顏六色八成新的鞋子中﹐顯得非常不搭調。她正準備拋進垃圾桶裡﹐就被我尖聲阻止﹐急急的告訴她這雙鞋是有紀念價值的。不想再多做解釋﹐就到廚房裡找到一塊乾淨的抹布﹐把這雙舊涼鞋重新擦拭一次﹐再放進塑膠袋裡﹐準備裝箱。

對涼鞋有特殊偏好的我﹐有著一整櫃各式各樣的涼鞋。每逢春末夏初﹐看到櫥窗裡的新款式﹐就忍不住再買上幾雙。一直對鞋子毫無忠誠度可言﹐汰舊換新從不手軟。但唯獨對這雙式樣簡單不起眼的舊涼鞋﹐仍捨不得丟棄。這雙鞋跟著我從洛杉磯搬到紐約。已歷經八個寒暑。

九七年夏天﹐發現自己意外懷孕。洛杉磯炎熱的天氣加上身體的不適﹐整天只能病懨懨的躺在床上望著窗外永遠碧藍如洗的天空發獃。媽媽從台北打電話來﹐叮嚀我沒事出去走走﹐別老悶在家裡。她老人家可忘了在洛杉磯是沒有人走路的。開車又耐不住久坐﹐困在車陣裡想上廁所就麻煩了。所以每天的散步也只限於自家前後院中。

當月例行產檢結束﹐走到停車場﹐抬頭看著滿佈烏雲的天空。這在洛杉磯可是稀罕事。不禁穿著高跟鞋走向人行道﹐想體會這風雨欲來前的陰霾。但沒走幾步就不得不坐下來﹐因為懷孕後腳變大﹐舒適的高跟鞋也開始擠腳。一步一拐的找到自己的車子﹐毫不考慮就開到附近的shopping mall裡去挑一雙新涼鞋。

百貨公司裡的涼鞋以細高跟綁細帶的最吸引我目光。可是醫生的叮嚀仍揮之不去。問售貨員什麼式樣的涼鞋既好看又適合孕婦穿﹐而且還必須是高跟的。她看看我的腳﹐二話不說就指了指那桌以穿高跟鞋打籃球做廣告的品牌。顏色雖然鮮艷﹐但是式樣還是讓我皺眉頭。挑了半天﹐總算決定試穿那雙鞋底類似氣墊鞋的黑皮帶涼鞋。看來有些笨重﹐但是一副很好穿的樣子。付錢時才發現價錢還真不便宜。如果能讓肚子裡的寶寶安穩的度過九個月﹐再貴的鞋子也應該是值得的吧﹗

售貨員建議再帶一雙不同顏色的鞋子回去﹐才可以搭配衣服穿。對懷孕頗感不適應的我﹐要再花雙倍的錢來提醒自己懷孕﹐簡直是不可能的事。當場就把新鞋穿上腳﹐﹐這樣才可以去 shopping mall中其他我喜愛的店裡逛逛﹐來振奮低沉的心情。

半個鐘頭走下來﹐心情更差了。對我來說﹐比較切實際的店只有孕婦裝和嬰兒用品店。其他的店只有等小baby生下來後減肥成功才能再享血拼的樂趣。孕婦裝是絕對拒絕買的﹐只肯到男裝店買幾件大號的運動衫充數。嬰兒用品嘛﹐先別去想它吧﹗還沒渡過前三個月的危險期﹐而且也沒做羊膜穿刺。已是高齡產婦﹐連醫生都不敢打包票﹐所以不必給自己不切實際的期許。

晚上媽媽又來電話。聽到我總算買了一雙合腳而且可以走路的鞋﹐嘉許的說我慢慢開始接受懷孕的事實。她建議滿三個月後不妨回台灣一趟。住在熟悉又有親人圍繞的地方總是多一些照應。我不置可否。實在是很怕那些婆婆媽媽的熱忱。但是回頭想想台灣現在盛產的荔枝蓮霧和釋迦﹐還有東區粉圓與瓊芳居的涼麵﹐那些婆婆媽媽的熱情好像就不會那麼難應付了。

得到醫生的許可﹐一滿三個月就跳上飛機回台灣。爸媽親自來機場接我﹐只怕我自己逞強提行李會動到胎氣。媽媽看到我身上的的大號T-shirt﹐不禁皺眉說﹕「你只有腳上的涼鞋還像個樣。」

住在家裡﹐享受到離家十年來早已淡忘的呵護與照顧﹐體重和心情一起直線上昇。每天清晨和媽媽到台大散步﹐看到老鄰居帶著孫子打太極拳﹐沒想到他們都還記得我﹐想必是媽媽串門子的老習慣還保留著。散完步就回家吃媽媽的愛心早餐。爸爸是個夜貓子﹐我們回家時他還睡著。叫爸爸起床從小就是我的責任﹐他最疼我﹐只有我吵他他不會發脾氣。沒想到這麼多年後﹐還是只有我可以叫他起床。吃早飯時﹐爸媽都會問我今天打算做什麼。逛百貨公司博物館和書店﹐或泡咖啡屋看雜誌﹐是在台北炎熱的夏天裡我所僅能想到的娛樂。除了坐咖啡店以外﹐爸媽都會陪我一起去。表面上是說他們在家大眼瞪小眼也是無聊﹐實際上是擔心這個走路不長眼睛的女兒會給摔著了。

吃完晚飯是爸爸散步的時間﹐為了我﹐他捨棄在他熟悉的小公園裡踱方步。我們沿著溫州街走訪我十多年沒來過的大街小巷。溫州國宅已經變得陳舊灰敗。就連出國前剛蓋好的現代化大廈都變得喑啞失色。越過辛亥路﹐才發現小時玩伴所住的眷村還在那裡﹐只是變得更小更擁擠了。唯一讓人眼睛一亮的是那以前避之唯恐不及的眷村公廁﹐竟然鋪上了白花花的新瓷磚﹐亮閃閃的把薰人的異味也遮蓋大半。

爸爸指著街邊的雜貨店﹐告訴我雖然便利商店一家一家的開﹐街坊老鄰居們還是喜歡來這家雜貨店買東西﹐習慣用的老東西附近只有在這裡才買得到﹐何況老闆還維持著打電話送貨到府的服務。這種貼心的人情味﹐哪是工讀生站櫃檯的便利商店所能比擬﹖看著店名好眼熟﹐忽然想起他們家的兒子不是和我是小學同學嗎? 怎麼顧店的還是那兩個老夫妻﹖爸爸嘆著氣說他們領養來的那個兒子不爭氣﹐把家裡的公寓和店面都睹掉了。夫妻兩不得不搬到小巷子裡來﹐租下這個店面重新開始。靠著老顧客的支持﹐和他們日夜打拼全年不休的苦幹﹐總算把債還得差不多﹐現在這個店面也快頂下來了。想想他們的年紀和爸媽差不多﹐也七十好幾快八十了吧﹗好奇的想知道那個兒子現在在那裡。爸爸搖搖頭說﹐好像五六年前就丟下兩老離開家音訊全無。看著店裡老夫妻全白的頭髮﹐我不禁眼眶泛紅。還記得他們的兒子是全班長得最俊俏的﹐聰明伶俐﹐口才好又外向。老夫妻倆把他捧在手掌心裡呵護長大﹐只可惜寵溺過度﹐小男孩越來越頑劣。有今天的結果﹐訝異的人也不多。只苦了那老夫妻倆﹐畢生的寄望也只有那家小雜貨店。

從出生我就住在這個巷子裡﹐雖然景物已非﹐但幾十年的老鄰居彼此間似乎都還有聯絡。難怪好幾次請爸媽搬來洛杉磯長住﹐他們沒住上兩個禮拜就嚷著無聊要回台北。陪著爸媽散步﹐沿路不停的看著他們打招呼﹐什麼伯伯叔叔我都記不得了﹐但爸媽對他們的兒子孫子的近況可是瞭若指掌。這種人情味﹐可能是我和肚子裡的寶貝一輩子無法享受得到。

幾個星期後﹐又臨到每個月的例行產檢﹐媽媽要我就在台北做。想想所有病歷都在洛杉磯﹐對台北的醫生和醫院陌生又害怕﹐就執意回美國﹐等產檢做過羊膜穿刺後再決定是不是要回來。

爸媽不捨的送我進檢查口。飛機還沒離開停機坪﹐我就開始後悔。應該留下來的。害怕陌生的環境只是藉口﹐怕面對生下小孩的壓力與不適﹐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吧﹗

回到洛杉磯﹐又開始冬眠的生活。幸好在台北養成了早晚散步的習慣。時間一到就踩著唯一能套上腳的黑皮涼鞋﹐在附近的巷子裡穿梭。幾個星期下來﹐對左鄰右舍的作息有了大略的了解。連送信的郵差也從點頭微笑到停下腳問候幾句。我的預產期﹐是大家最關心的話題。一條街外的獨居老太太﹐把她的電話號碼給了我﹐只怕我臨時要上醫院時沒人能開車送我過去。對街那位在家工作的老作家﹐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到「垃圾日」的前一晚﹐都會把我屋旁的三個大垃圾桶拖到街邊﹐等清晨垃圾車收過垃圾﹐又悄悄的把垃圾桶歸到原位。那些好鄰居們﹐熱心的幫著我處理一些日常吃重的工作﹐但又禮貌的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悄悄的來﹐悄悄的去﹐好像他們從來都不存在一樣。

中秋過後﹐天氣漸涼﹐萬聖節賣南瓜的攤子在街角的空地搭起帳篷。媽媽的生日恰巧是美國萬聖節。而且萬聖節也代表著所有重要節日的開頭。單身的朋友開始計劃著該怎麼去渡假﹐有家眷的就開始準備聖誕新年。我夾在兩幫朋友間﹐忽然覺得自己那裡都不屬於。就在南瓜還沒開始大賤賣時﹐又收拾了行李準備回台灣。這次﹐我記得把自己的病歷帶著﹐以防萬一。

爸媽在機場看到我時﹐忍不住撫摸我的肚子﹐喃喃的唸道怎麼轉眼不見﹐肚子就變得那麼大﹐人也胖了不少。媽媽怪我是不是沒有多運動走路。我指指腳上那雙磨損的黑涼鞋﹐以證明它真的陪我走過百里路。

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因為時差﹐清晨天剛亮就醒來。沒想到媽媽起得比我更早。她已坐在客廳裡替我整理散在沙發上的行囊。茶几旁放著用鞋油擦得亮晶晶的那雙涼鞋。媽媽輕聲說著﹕「鞋帶有些脫線﹐等會兒到修鞋匠那裡去補一下﹐免得當街斷了會枴到腳。」很驚訝台北還有修鞋匠這行業﹐我執意要跟著去。媽媽說老鞋匠八點就會出來做生意﹐我們可以先去吃燒餅油條﹐然後再把鞋子拿去給他補。

走到溫州街口﹐遠遠的就看到那個熟悉的我從小稱它為玩具屋的小房子。油漆的顏色不一樣了﹐但是還認得出來那特殊的造型。它沒有一個人高﹐比爸爸替我第一隻小狗釘的狗屋要大一些。旁邊有一個窗子﹐必須用一根木棍才能把窗板頂起來。屋子底下有四個輪子。老鞋匠收工時就把小木屋推回家去。木屋裡有著所有修鞋須要的工具與材料。小時候放學﹐我最愛趴在小屋窗口看著老鞋匠一針一線縫著堅硬的鞋底。他的手掌佈滿了厚厚的繭﹐連頂針都不必用的。釘鞋專用的鉆子旁﹐放著一個老舊的收音機﹐大聲的播放著我永遠聽不懂的京戲。

老鞋匠應該更老了吧﹗沒想到他還在修鞋。為什麼不退休呢﹖ 和媽媽走到小木屋前﹐他看到媽媽﹐大聲的打著招呼。等他搞清楚我是誰﹐就裂著沒有多少顆牙齒的嘴笑著﹐拉著我的手大聲說道﹕「妳這小小娃兒怎麼轉眼就要當媽媽啦﹗你不是告訴我要跟我學補鞋的嗎﹖你不會是在美國開鞋店吧﹖」我仿彿記得我曾經說過這句話﹐但從他嘴裡說起﹐好像是昨天的事一樣。

媽媽把鞋子拿給他看﹐他撫摩著皮面接縫﹐一邊喃喃說著﹕「好鞋﹗好鞋﹗」媽媽告訴他我只帶了這一雙鞋回來﹐能不能請他先修我的鞋﹐免得我穿著拖鞋到處跑。他抬頭笑著說﹕「妳們母女倆去吃個早餐買個菜﹐我的鞋就修好啦﹗」
陪媽媽買了菜﹐覺得有點累﹐就自己先回家﹐麻煩媽媽去把我的涼鞋拿回來。

半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迷迷糊糊間聽到開門聲﹐媽媽走進來﹐手上拎著我的涼鞋。坐起來我把鞋往腳上套﹐還蠻順腳的﹐不像被修過的鞋﹐穿起來怎麼就和以前的不一樣﹐可見老鞋匠的手藝一點也沒退步。但是等我仔細一看﹐才發現怎麼縫鞋梆子的縫線是米白色而不是黑色﹖雖然鞋帶可以遮住大半﹐走路時一牽一扯還是看得到。媽媽看到我的表情﹐笑著解釋說老鞋匠堅持用麻繩來縫我的鞋﹐那樣比較牢固。他的麻繩只有白色沒有黑的﹐只要用黑色簽字筆塗一塗就看不出來了。我馬上站起身找簽字筆。爸爸桌上就有一枝。塗了兩三層﹐是看不太出來了。這時我才注意到老鞋匠的縫功有多細緻﹐和原本的縫線分毫不差。針腳的間隔長短一致﹐只是線粗了些。頓時我記起小時趴在他小屋窗前看他縫鞋子的崇拜心情。黑暗的小屋裡﹐他用觸覺去縫鞋子﹐而不是用眼睛去縫。

情人節過後幾天﹐小女兒出生了。不想讓媽媽太勞累﹐堅持不讓她來洛杉磯陪產給我做月子。請了一個上海籍專做月子的太太來幫忙。洛城的冬天雖然沒有東岸冷﹐穿著涼鞋出門還是有些涼意。上海太太看到我又踏著那雙黑涼鞋出門就皺眉頭﹐以為我是沒錢買鞋想把她的鞋借給我穿。笑笑回絕她的好意﹐我不是不想買鞋﹐而是捨不下這盛滿溫情的涼鞋。尤其是生下寶貝以後忙亂無章和孤寂不知所措的心情﹐陪伴我的﹐只有那雙涼鞋。

女兒兩歲生日前我們搬到紐約。二零零三年冬天帶她回台灣時﹐媽媽告訴我老鞋匠已經過世了﹐心臟病發死在他修鞋的小屋裡。我愣在那裡好一會兒﹐眼淚不覺佈滿雙頰。女兒擔心的扯著我的衣袖﹐直直問我﹕「媽咪﹐妳怎麼了﹖」我擦了擦淚﹐對她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我沒事﹐寶貝。」女兒棄而不捨的追問我為什麼哭﹐是不是阿媽責備我﹖不想讓她對阿媽誤會﹐我抱著她親吻著她的耳垂﹐輕聲的告訴她﹕「媽媽很崇敬的一個老伯伯去世了﹐所以媽媽心裡很難過。」女兒用她胖胖的小手撫著我的臉頰﹐輕輕的說著﹕「媽咪﹐不要難過﹐妳還有我呢﹗」

是的﹐寶貝﹐我還有妳呢﹗我還有愛我的爸爸和媽媽呢﹗這﹐也就夠了﹗


寫於September 26, 2004
修改於April 26, 2007
( 不分類不分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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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iyi@guest
Re: 那雙黑色的舊涼鞋
2013/01/01 08:12
看完這篇文章 我又哭了
很喜歡熟女姐姐的文章 不管是美國友人的故事 還是回憶童年舊事的文章
從以前在國外留學時就是你的忠實讀者(那時期的流言暱稱還用不想考
試),最近元旦連假,新的文章跟以前看過的文章一起看,好不過癮!
從文章裡感覺得出姐姐是個細心聰慧富有正義感感情細膩的女子,從你的
文章總是可以得到許多勇氣、正面鼓勵以及眼界。
新的一年希望你跟你的女兒健康康快快樂樂,我會一直回來看看姐姐的新
作和舊作。

Zoe@guest
Re: 那雙黑色的舊涼鞋
2007/10/09 02:45
眼睛有點濕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