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當初和老闆說好月初開始上班，但在正式上班前我已經把公司成員，製作部門，和工作流程摸出個大概。除了對應用軟體還不熟悉以外，其他能讀能記的都唸得滾瓜爛熟，想想以前考大學時都沒那麼認真過。

好友笑我緊張過度，其實緊張倒未必，只是覺得好像有個大型推土機在後面追趕我似的，一不留神就會被掩埋在土堆裡。同事們年輕的可以當我的兒子和女兒，他們對電腦和軟體的熟捻好像是與生俱來。雖然自認為和同儕比較，我是走在科技時代的尖端，但哪能和這些啣着任天堂出生的電腦世代相比？

團隊的製作經理是個二十出頭大學畢業兩年多的女孩，聰明絕頂，主修電腦繪圖設計。前一個製作人半途離開後，就是由她來頂著一片江山。雖然欠缺經驗，但憑著聰明的頭腦，總能在危機四伏中驚險渡過。對我的加入，她第一個出來歡迎，但在熱情的語調中，我感覺到冷眼旁觀等著妳出醜的淡漠。

人資部門主管和辦公室經理是同一個人，全公司最年長的女性，但也還只是三十四五歲未婚的輕熟女而已。為了管理這些年輕員工，她訂下了種種嚴格的規矩，只要違反規則不論為公為私，就會被叫進去訓話。人資經理總管製作公司但不負責片子的進度和預算，這還是初次見識到。她的種種規則，讓趕進度交片子成了難上加難的奢望。

導演是剛晉升上來的新手，第一次導片子面對客戶，處處顯示青澀的侷促，偏偏客戶在業界是有名的難纏刁鑽，幾次進逼，導演就讓步，所以預算透支也是可預期的。

搞清楚團隊成員的經歷與個性，這個片子的問題就很明顯了。離職的製片人本身也是年輕不經事，遇到複雜無法解決的問題只想躲避，最後問題累積如滾雪球，他承受不了只能一走了之。

所有一級主管和老闆都在洛杉磯總公司，紐約公司像小孩開大車，讓我不禁捏把冷汗，不知道老闆怎麼放心讓這些年輕孩子們去盲目摸索。從上班首日開始，這就是我的責任了，他們翻車我也跟著完蛋。

前幾個星期的充分準備，讓我的上班首日看起來得好像很內行，但自己心裡知道這只是表面，全盤的了解是需要時間，但現在唯一沒有的就是時間。

完成報到手續，公司替我開啟的電子郵件信箱已經堆滿未讀的信件。認識整個團隊成員是我的首要任務，雖然老闆說可以慢慢來，但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知道我是誰，而我卻不肯定他是公司同仁，還是同棟樓其他公司的員工。一個個去握手自我介紹，順便強記他們的長相和名字。無奈公司為了迎合電腦繪圖，辦公室燈光特別暗淡，每個人只能看個大概輪廓。即使如此，也花了我將近一個早上才打點完畢。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打開流程控管軟體，看起來並不難，這種軟體原則上大致相同，只是細節互異。有不會的就上谷歌去搜尋答案。一個多鐘頭下來也可以逐漸上手。

不想長時間躲在辦公室裡，就到剪輯部門去看看。現在電腦軟硬體的進步，讓原本龐大的後製作變成一部電腦就可以處理所有剪輯。空蕩蕩的辦公室，只有一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小男生戴著耳機坐在那裡打電腦。自我介紹過後，他非常熱情的迎接我，這是走進公司來最真誠的歡迎。不等我提出疑問，他就露出潔白的牙齒高興的說：「真高興公司終於找到新的製作人，我希望不要再無日無夜的莫名其妙天天加班浪費時間了。」

很清楚後製作部門是最被擠壓的部門，再充裕的製作時間表，片子到他們手上一定是必須加班才能趕出來。不敢保證小男生從此有好日子過，我只能答應隨時給予最新消息讓他能夠事先計劃自己的工作。沒想到他笑得很開心的說：「能夠知道明天將發生什麼事就很滿足了。」

我搖搖頭，不敢去想他以前需要有多強健的心臟才能到現在還笑口常開。

下午老闆打電話進來問我情形如何。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先表面應付，接著連珠炮似的問他一大堆問題，讓他沒有時間多問細節。掛下電話，不禁感嘆時不我予。這個工作需要太多的腦力和體力。腦力可能可以應付，但體力是個大問題。

幫我介紹這份工作的朋友寫簡訊過來問候，我沒耐心一個字一個字按鍵，就撥電話過去，一接起電話還沒開口她就笑我過時。

「現在有誰打電話呀？妳真是在家裡待太久啦！」

「電話一分鐘可以溝通的事情比打一分鐘簡訊要多得多，為什麼要那麼浪費時間呀？我的大姆指可有點風濕呢！」我不服氣的說。

「小姐，我們是老朋友了，打電話沒問題，但對公司同事，還是用簡訊吧！否則那些小孩們把妳的號碼當成拒絕往來戶就麻煩了。電話在緊急情況下才用的。」

想想她說得也對。女兒說她不愛接用電話，只有用簡訊她才有回應。看來她只是不接我的電話吧？！這個渾球！

「妳有沒有發現辦公室很安靜？沒有電話鈴聲？甚至連電話機座都沒幾個？」朋友問我。

她不提我還沒注意到呢！的確，每個員工都戴著耳機，名義上是繪圖要配合對白和音效，但我很清楚他們是在“聽”YouTube和網路節目。公司對這方面管得不嚴，只要他們達到預定目標，沒人管他們上班時在幹啥。

「真的耶，好像沒人打電話。連手機都沒有。」我不得不承認。

「好了，小姐，我相信妳講電話時，那些沒戴耳機的一定在聽我們的談話內容，沒事還是傳簡訊吧！」說完就掛電話了。

望著寂靜的手機，我不禁後悔前幾天才申請提高每月的手機通話時數，猜想開始工作後手機的帳單會飆高。現在看來完全沒這個必要。

唉！我，真的是過時了！

離下班還有兩個多鐘頭，樓下電腦資訊部門還沒去拜過碼頭。走進塞滿電腦螢幕電線觸控板的大辦公室，玻璃門後的一大排電腦主機訊號燈閃爍着，整個房間隱隱的嗡嗡聲讓我腦袋發脹。喂喂的叫了一會兒沒回應，我正想轉身離開，鐵架後面忽然閃出一個人影，戴著大黑框眼鏡仍然遮不住滿臉青春痘的瘦高紅髮男孩，靦腆的問我有什麼事。想起公司每人桌上兩三個螢幕，我只有一個蘋果的手提電腦，虛榮心不禁大起，要求他替我加一個螢幕和一個無線滑鼠。還有，我的電腦裡有的沒有的軟體一大堆，但最需要的微軟文書和試算軟體卻沒有。不知道現代人的辦公室如何能沒有微軟！

「哦？妳可以用蘋果的文書和試算軟體呀！全公司都是用蘋果電腦。」年輕的工程師說。

「編預算和寫合約都是給客戶看的，不是給自家員工。客戶都用微軟的軟體，我不希望整齊的格式被打亂。」我客氣的解釋。

電腦工程師愣愣的看我一眼，嘟噥著說要請老闆核准才行。本想就此打住讓他去按公司手續辦理，但忽然腦袋裡有個聲音告訴我要逼才會有結果，否則得等上很久。

展開最親切的笑容，我拍拍他的肩膀，「麻煩你囉！我知道你工作很忙，但我現在手上有一堆客戶的合約要修改。你知道那些龜毛客戶除非合約簽好否則不給錢的。我們延誤他們的交片時間雖然麻煩，但大家拿不到薪水才真的頭痛呢！拜託你囉！」

工程師像被嚇倒一樣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的看著我。對他的反應我有點錯愕，笑笑就離開了，但心中納悶不已。他又不是三歲小孩，拿不拿得到薪水應該不會嚇成那個樣子吧？何況沒家沒眷的，遲拿薪水不是大事，公司是從來不欠員工薪水的。

和導演談了一下進度回到辦公室，發現所有需要的程式都裝好了。沾沾自喜威脅的效應，忽然看到年輕的剪接師經過我的辦公室門口，要笑不笑的和我揮揮手。直覺他的表情和電腦工程師有關連，因為他們兩個是好朋友兼室友。

「今天沒時間和你討論進度，明天再談好不好？」我若無其事的和他招呼著。

「不是來和妳談公事的啦！哈哈哈！只想告訴你全公司大概只有妳能讓烏龜傑瑞那麼快的完成指定工作。哈哈哈，他被妳嚇倒了。」剪接師終於憋不住而笑得前仰後合。烏龜傑瑞就是那個紅髮電腦工程師。

「別開玩笑了，我只不過小小的威脅他一下而已，哪有那麼嚴重？」我詫異的說。

「被妳威脅他才不怕呢，他連老闆都不甩的。哈哈！但是他最怕別人碰他。他說妳拍他肩膀比威脅他一百次都要恐怖，所以馬上把妳交代的事辦完，就怕妳再拍他肩膀。」剪接師笑得快岔氣。

「啊？你說什麼呀？難不成他以為我在性騷擾？」我簡直無法置信。

「哈哈！妳第一天上班就摸透他的死穴，真了不得！」

「你講什麼鬼呀？大家不是沒事就拍肩膀互撞拳頭嗎？這有什麼了不得？」我一頭霧水。

「妳不知道呀？我們互碰拳頭當然有，但沒有人會碰別人的啦，我們這一代沒人把擁抱當成say hello。不像我媽媽那一代，她沒事還是喜歡擁抱我的同學朋友，她把他們嚇死了，看她來就躲得遠遠的...」

我愣愣的看著這個大男孩，他媽媽應該是和我同世代。美國人開放天真的本性，見面時就給對方一個熊抱，這已是美國人的習俗。曾幾何時這個傳統禮俗變成嚇人的動作？

「現在電腦世代不時興擁抱啦！只有在喝得很醉的時候例外。還有，傑瑞有高功能自閉症，他是完全不給人碰的。」剪接師一面撫著笑痛的肚子一面說。

「啊？我不知道他的問題，我應該向他道歉才對。」開始替傑瑞難過。女兒也有高功能自閉症，幸好從小親朋好友特別喜歡抱她親吻她，所以她對擁抱不會那麼排斥。但她的好友們就不行了，完全是觸碰不得的。

「不用啦！只是我們完全沒想到，喜歡事事拖延的傑瑞，竟然讓你給破功。現在我們知道了，要他快點做完份內工作，就先給他一個大擁抱。哈哈！」

聽著聽著，我不知道該為自己過時了難過，還是該替傑瑞難過。好同事間道別不再擁抱，替別人高興也只能互碰拳頭，這一代的宅男宅女，怎麼彼此距離這麼遠？難道太習慣和電腦作伴，就不習慣和真人為伍？

幾年在家工作，即使進曼哈頓公司開會，也是三五個鐘頭的事，開完會就走人，從來沒有注意到同事相處上的細節。今天我才發現，要學習的新東西太多了。軟體操作工作進度難不倒我，但從頭開始學習待人接物就很頭大了。看來得回家先用牛排大餐賄賂女兒，然後向她好好向請教一番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