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我不是同情你,也不會同情你,再怎麼說,我們也是朋友。」
回想起從前嚴析礎還在咖啡廳裡上班時倆人相處的契合,伊織葵巳這麼說道,只可惜對方不打算承認。
「我們從來不是朋友!」
嚴析礎微閉眼,再睜開時,眼中憤然已不復見,有的,只是一片悲寂。
「從一開始,你就只是因為我長的像方君美所以才接近我,因為長的像……所以才救我。如果我不是長這樣,如果我一點也不像她,你會救我嗎?你會注意到〞嚴析礎〞這個人嗎?」
聽他這麼說著、這麼問著,尚理不清頭緒的伊織葵巳竟只能默然以對。
不帶一絲疑惑與光采的眼光直望入伊織葵巳的墨黑瞳眸,嚴析礎唇邊揚著笑,自嘲而又諷刺,他看著他,輕緩的說道:
「我向來不需要謊言,因為我沒那麼重要,所以你不需要費盡心思的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我受得了的,我也習慣了。」
「析礎……。」
「只是我累了,我不想再沉浸在那麼痛苦的悲傷回憶裡了,所以能不能……請你不要再管我了。」
閃著微亮水光的眼瞳緩緩移開了視線,嚴析礎沒有再說些什麼,就這麼無言的表明了他的拒絕。
沉默的感受著他的拒絕,伊織葵巳從不知道自己對他的關切,會讓他如此難受。的確就如他所說的,自己當初之所以會注意到他,全是因為他那與君美相似的容顏,可是,之所以會想救他、想幫他,卻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比起他的容貎,他身上所散發出的憂傷與絕然才更讓他掛心,就連每次想起他時,最鮮明的記憶都不是他的臉,而是他那悲哀至極的苦澀笑容……。
他是真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也真的無法釐清自己對嚴析礎的想法又是什麼時候轉變的,因為當他發覺時,情況早在不知不覺中就走到目前這境地了,所以要他怎麼說呢?
「我無法放著你不管。」
再次沉聲說道,儘管伊織葵巳的心裡還有些連自己都未曾清楚的感覺,但這個想法,卻是他十分明白的。
聽到他如此回答,嚴析礎忍不住自心底竄起一陣冷,淡淡的再道:
「因為我和方君美的關係嗎?」
儘管出口的問題是如此傷己,可他卻還是平淡無奇的說了,臉上了然的目光中帶著幾許隱而不去的悲哀與嘲弄。
「不需要。」
揚起一絲讓伊織葵巳熟悉不已的自嘲輕笑,嚴析礎語氣平淡的說道:
「不管你是基於什麼理由救我,我都在這謝過了。但是下一次……如果還有下一次,請別再插手,我和方家人沒有任何關係。」
黯然垂眸,嚴析礎臉上的笑意不曾淺退。「我自己的事……自己能處理,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尤其是方家人的幫助。」
霎時冷下的聲線明白的表示著他的排斥與不悅,看著他蒼白而平靜的側臉,伊織葵巳的心裡不禁感到一陣酸澀。
「析礎……。」
「我想離開。」不願再看他,嚴析礎冷然平靜的說著。
微沉默,伊織葵巳再度拒絕。「不行,你現在的處境……不安全。」
「我的問題,我自己會處理。」
略顯苦澀的笑了笑,再出口的話,讓伊織葵巳忍不住又是一陣心疼。
「我從來都是自己一個人,沒什麼解決不了的。」
「我說了,我不允許!」冷聲沉喝。只要一想起梁紹君抓他是為了什麼,伊織葵巳的心中除了心疼之外更添了幾許火氣。
「你到底知不知道是誰想抓你?你又知不知道他想對你做什麼?他想──」
「我知道!」
沒等伊織葵巳的話說完,嚴析礎便已一臉漠然的開口了。
「我知道是梁紹君想抓我,我也知道他大概是打什麼主意,可是那又怎樣?」
「什麼!?」
「我會逃得遠遠的,不讓他找到。台灣雖然說大不大,可真要找個人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嚴析礎的表情看來十分認真,看來是真覺得只要逃得夠遠就不會被抓到,可是他想過沒,如果有個萬一呢?
如果在他還沒逃開之前就已經先被找到了呢?那該怎麼辦?他要怎麼辦?
冷下臉看著他,伊織葵巳此刻真是被他的不自愛及天真給惹得心火上揚了,忍不下心中惱火,他沉聲冷問:
「那如果真讓他找到了呢?如果像昨晚那樣的情況再發生一次,你打算怎麼辦!?你難道還能逃得了嗎?」
聽他這麼一問,嚴析礎先是沉默了片刻,像在思考著他的問題似的,之後,他才緩緩抬起頭,神情慘澹的朝他扯出一抹笑,一臉無所謂的說道:
「如果真的被找到了,那就把命送給他吧。」
「什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伊織葵巳禁不住瞠目驚問。
「因為逃不掉不是嗎,那麼與其要被他壓在床上,我還不如乾脆死了算了。」
神色輕佻的又笑了笑,嚴析礎彷彿覺得一點也無所謂般的再道:
「反正我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事,說不定早點投胎也不──」
啪!嚴析礎都還沒來得及把自己的話給說完,就已經讓伊織葵巳給一巴掌打掉了笑容。
「你在胡說什麼!你到底在想什麼?逞強難道能幫你解決問題嗎?拒人於千里之外,難道就真的能保護你自己嗎?」
伊織葵巳說不清他在聽他說出〞死了算了〞這話時心裡究竟是什麼感覺,可心底那狂燃的怒火卻是貨真價實而且怎麼也壓抑不住的,所以他罕見的大發雷霆,暴吼怒問:
「你為什麼非要讓自己陷入那麼危險的境地!? 你難道不知道,人死了之後,活在世上的人是多麼的傷心難過嗎?你怎麼可以那麼自私,怎麼可以這麼傷害那些愛你的人!? 你到底有沒有替那些愛你的人想過?到底有沒有替那些擔心你的人想過,啊?」
聞言,嚴析礎先是一愣,為了伊織葵巳那不曾見過的狂怒表情,可片刻後,他卻忽然笑了起來,為了伊織葵巳話中那〞愛你的人、擔心你的人〞笑了。
接著,就見他優雅的、嫵媚的看著伊織葵巳,笑著說道:
「呵,你弄錯了吧,你說的那個人是誰啊?那不是我。」
他哪有什麼〞愛你的人〞,什麼〞擔心你的人〞, 而且在這世上,又有什麼人有那個資格來指控他〞自私〞?
他想不出來,真的想不出來。
而且他也完全不覺得誰會有這個資格!更別提此刻眼前這個氣得雙眼通紅的男人了,他更沒有資格!
唇角大大上揚,嚴析礎的臉上笑意昂揚,可眼中卻死寂一片。
「我不曾有人愛,不曾有人重視,在所有人的心裡,我都是最不需要的那一個,隨時都可以捨棄的那一個,所以不會有人為我傷心,也不會有人為我難過的,你別想太多了。」
微垂首,嚴析礎像不知想到了什麼似的眼神顯得迷茫而絕望,而笑容,更是隨著他逐漸黯淡的眼神也慢慢隱沒,直到沉默瀰漫在倆人週邊好一會兒後,他的臉上才再次勾起微揚的弧度,開口說道:
「我不像她,都死了一年多了墳上還有鮮花,就連下著傾盆大雨的日子……你也還特地帶著百合去看她……。」
驀地抬起頭看著伊織葵巳,嚴析礎自嘲的笑了笑,表情一瞬間竟彷彿有些悽涼。
「你知道那個時候,我看著她墳前的百合,心裡想的是什麼嗎?我想著,如果是我,或許就連我死了……也沒有人會知道,沒有人會發現吧。」
滿臉嘲弄的諷笑著,嚴析礎大剌剌的嘲笑著自己,倔強的掩去了滿眼的悲傷與痛苦,直言道:
「我就是這樣的存在,毫不重要、多餘的存在,如果可以選擇,我想所有人都會用我的生命……來讓方君美繼續活下來吧。」
無意識的點點頭,嚴析礎略帶哽咽的聲音幾不可察,臉上的笑容更是肆意狂縱。
「我知道的,我很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是比不上她的,我也知道,你們所有人突然對我生出的憐憫與關懷都是因為她……不過是移情作用罷了,說得更簡單點,就是代替品嘛,不是嗎?」
「析礎……。」
不曾見過如此自暴自棄、如此毫不在乎的嚴析礎,伊織葵巳簡直忍不住想一把將人緊緊擁入懷中了,心中眼中更是除了心痛之外還是心痛。
但看著伊織葵巳眼中明顯的心痛,嚴析礎卻忍不住笑得更為放縱、更為恣意,彷彿想用這過份狂妄的笑意來隱藏什麼、掩蓋什麼似的,做作的叫伊織葵巳想不察覺都難。
「不用對我好,我不需要。」
忽地止住了笑,嚴析礎毫不躲避的直視著伊織葵巳,一臉霜寒的看著他。
「不管你們想做什麼,我都不需要!」
接著,在伊織葵巳都還來不及回答什麼之前,他便再次嚴厲的說道:
「我說過,我不想再和方家人扯上任何關係,我也說過,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解決,不需要任何人插手,更不要任何人幫助,你不會是唯一的一個,也不會是例外的那一個!」
「你──」
被他如此絕決的說辭惹得心火再起,伊織葵巳原本盛滿心疼的眸中頓時滿是怒火,幾乎要燒燬他的理智,焚盡他的耐性。
可嚴析礎卻還是毫不示弱、沒有絲毫軟化跡象的繼續火上加油道:
「你救了我,我不感激,你不救我,我也不怨你,因為這是我的命,我命中注定什麼都得不到,什麼都沒有!所以就算真的逃不過了,我也認了!」
「嚴析礎,你──」
聽著他的話,伊織葵巳再次被他激怒,可才想出口的喝斥,卻又硬生生的被他接下來的話給狠狠打斷,讓他只能擰緊眉,表情凝重的看著他。
「這輩子我過得很痛苦,遇到你之後我更痛苦,所以──不要再接近我了!」
直勾勾望著他的眼中除了決然之外沒有其它,可伊織葵巳卻隱約瞧見了……怨懟。
「……不要再接近我。」
不再嚴厲的語氣重覆著相同的一句話,話出口的同時,嚴析礎的憤怒已再次隱沒,轉而恢復成過往那冷口冷心的模樣。
看著他像是自然而然,又像是特意壓抑的沉靜表情,伊織葵巳只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堵在他胸口似的讓他心口悶痛的緊,怎麼也化消不掉。
倆人靜默的四目相對了半晌,沒有一人的眼中有想躲開對方的意思,也沒有一人表現出絲毫軟弱妥協的訊息,倆人就這麼看似平靜可氣氛卻又異常緊繃的對望著,直到嚴析礎不打算再和對方繼續糾纏下去般的再次想離開這裡之時,伊織葵巳才終於有了動作。
「我不會讓你走。」
再次出手阻止了他的離去,伊織葵巳的臉上即使惱火與無奈並存,可態度卻是顯得異常強硬。
「二年前,我依照你的要求離開不再見你,可是,你並沒有因此而過得更好,所以這次,我不會再依著你的要求讓你離開,只要我無法確定你是安全的,只要梁紹君的事一天沒解決──那你就一天都別想離開我身邊。」
深吸了口氣試圖讓自己的語氣和緩些,伊織葵巳看著嚴析礎的眼神裡有著明白的怒意,那是被他的過份固執與倔傲彆扭所勾引出的惱怒火氣。
「你要怎麼想我都無所謂,你要說我是因為君美的關係所以才擔心你我也沒關係,但是有一件事你要給我聽清楚,不管君美在或不在,我都不可能要你死而讓君美活的,或許從前的我會這麼選擇,但是現在的我──做不出這樣的決定,你給我記清楚了!」
話落,也不管嚴析礎聽完他的話後有什麼反應,伊織葵巳便氣惱的轉身離開了房間。
嚴析礎愕然的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甚至還聽到他在門外以著滿是火氣的口吻吩咐著外頭的人把門給鎖好,絕對不許自己離開一步。
聽著他的話,想著他的怒火,嚴析礎突然感到一股憤怒就這麼逐漸逐漸的從自己心底深處竄起,侵蝕了他的理智、吞噬了他的自制,讓他再也忍不住的一拳頭狠狠砸上了病床床頭,氣怒的低聲咆哮著: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放過我!?」
你為什麼……就偏偏要來招惹我,為什麼!?
無力的埋首於柔軟的床被中,嚴析礎只覺得自己實在可憐之至,就為了他的幾句曖昧言辭,幾句強硬關心,自己竟就不由自主的再次亂了心、亂了情,即使明知他的動機為何,就算知道他的關心何來,可卻還是……無法抗拒……。
該死的,為什麼自己就這麼沒用?為什麼……就總是學不會真正死心啊,為什麼……?
~~ 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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