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種最痛苦的時刻

        在一些特定時刻，我總是感覺十分痛苦的，就像很多的台灣人一樣，看電視新聞是最痛苦的時刻之一。

        事實上，看電視新聞還是可以仔細地分出一些特定的時間或是節氣更是讓人感覺到痛苦中的痛苦。撇開政治新聞、或是那個不知打哪來的名男人又打了不知打哪來的名女人這些不定時炸彈（或者可以說它們是永不止息的超級鞭炮？）不談，大概是各大節日的電視新聞會讓人看了十分痛苦。你總是可以發現，情人節、中秋節、母親節、父親節、兒童節，不論哪種年齡層、性別的節日，同樣的某五星飯店、某餐廳、某汽車旅館、某百貨，總是照例輪番出馬，畫面上男男女女喜氣洋洋，一個又一個帥哥美女公關口沫橫飛地訴說他們的「貢獻」，就這樣，以色列是不是引爆了戰爭，排後面；樂生療養院的複雜爭議，跑馬燈；印尼再次發生了強烈地震，請大家在八秒內落淚。

        你也許會說，台灣人拼經濟，也重視生活品質啊？哪邊有好的消費場所、哪邊有物美價廉的產品，能不重點推薦嗎？難道你要正襟危坐，去談論些十萬八千里的事情嗎？還是要再次陷入無謂的藍綠爭議嗎？

        如果你不是失憶症，還記得三十分鐘前你還開著你家的電視，上面到底是什麼？還要我說嗎？那種痛苦你能夠忘記嗎？

        另外一個痛苦時刻，恐怕很多人會覺得我是個怪胎了，那就是七、八月放榜之際。哪裡痛苦？

        建中兩百八十分錄取，北一女兩百七十九分錄取，二類榜首每天只唸兩小時的書，最喜歡聽音樂，英文滿分說不被文法綁死英文自然學就好，有人考了五百多分可以上陽明上不了台大明年再進行第五次的挑戰。

        就是這些數字讓人感到十分痛苦，像是唐三藏的緊箍咒，痛得令人不禁覺得下一秒就要腦血併飛。為何？要不要去向電視公司調個影帶，三個月前，是不是才說哪間學校因為學生成績不好而體罰，教師已經不適任？是不是哪了那邊來的指數說，學生的壓力已經很大，大到有幾成幾成的人想要自殺？

        你或許會說我太苛刻了，竟要你我這種沒有記憶的人種去回想這種需要記憶力的事情。

小白球與黑手

        我想我們不應該再呻吟痛苦下去，來點快樂的事情。

        對於許多瞭解或不瞭解棒球的人而言，王建民這兩年來在許許多多個原本該是睡眼惺忪早晨給了許多人瞬間覺醒的神力，振臂歡呼也好，只暗說聲爽字也好，每顆時速一百五十公里上下的小白球，劃破的不止是紐約午後的空氣與洋基球場響了一百年的球迷吼聲，更是將勒緊成千上萬台灣人苦悶心肝的厚繭一刀兩斷，更讓人對那面處境尷尬的旗、或島嶼肖像有了暫時效忠的理由。

        有人說這位二十六歲的大男孩是台灣庶民民族主義的代表與象徵，有人則說這位沈默寡言的台南子弟讓全世界看到台灣；每次的捷報傳來，大批的球迷便等著記者做球給美國教練、美國隊友，讓他們好好地表達對於這位優秀的隊友的讚賞、對遙遠的海島的友善，以及投下給這群興奮不已的島民一個「投一休四」的安慰劑。

        但身為一個熱情的球迷的我關掉電視，開始面對一個沈默的早晨時，一陣心酸竟也冷不防地湧上心頭。

        現在去訪問所有在三級棒球、成棒、職棒的大選手、小選手，哪個不是因為單親、隔代教養「不好照顧」、「調皮」而丟給教練去打球消磨精力而意外闖出一片天？王建民投出生涯第一場完封勝的那天，王家的鄰居說王建民小時候很乖，根本不可能想到他去「走那條路」，到底是什麼意思？

        幾年前那個把洋基隊長的打出的球撈上觀眾席造就洋基當年的世界冠軍的紐約中產階級家庭的小球迷（大聯盟球賽的門票是很貴的），現在已經投入職棒了，而又有多少台北市一般家庭出身的小學一年級學童說他未來的志願是要成為下個王建民？

        讓我們從電視機裡面拉到電視機外面，問和你一起看電視的父親、母親、阿公、阿嬤，他們會不會跟你說，學一技之長比念一堆書還要有用？

        更可能是大家熟悉的故事：念中文系你媽就要跟你拼命，不念醫科你爸該給你的學費、生活費就全部暫停，念藝術你阿公就要跟你斷絕關係，沒念法商你阿嬤就跪在祖先牌位面前哭得呼天搶地。

        你再次回頭看電視，上面說：一位榜首的奮發向上的原因是他媽媽一句：「不唸書就去做工。」，再回頭，你媽可能正指著報紙上工人在工廠意外中斷手斷腳的新聞說：「書念不好的話就得像他們一樣，真可憐。」

        走進廁所洗把臉，對著鏡子表情堅毅地說：「自己的前途，還是要有興趣比較重要。」再一把水撥到臉上，你應該會說：「那未來的工作怎麼辦？」

        你迷糊了，我也迷糊了，疾速飛行的小白球到底該飛向哪？而那一雙雙沾滿油污的手，拿著鐵鎚又該往哪槌？

兩岸猿聲啼不住

        如果你夠敏感，你可以指著我的鼻子用力嘲諷：「不過又是一場七年級自救宣言，又只是隨口嚷嚷我們年輕人有年輕的路云云，等等回到家，還不又是吸你媽泡的克寧，玩你爸買的樂高！」

        那不要將眼光放在你我身上，讓我們離開那狹小的客廳，擺脫我們總是被嫌不足的年紀，凝視那曾凝視過數十年光陰的雙眼，看看他們到底看到了什麼。

        我的父親說過：「對岸那邊建設都好快，不用跟一堆『刁民』囉裡囉唆，三年就可以完成一條高速公路，哪像台灣……」

        可是他又說過：「現在是個民主時代吧！我總可以發表自己的意見吧！」

        你以為我只要談中國大陸與台灣的問題嗎？在下這樣的定論前，再聽聽我那身兼企業主與業餘畫家身份的母親怎麼說：

        「人文素養是很重要的，沒有人文素養的話，活著簡直跟死的是沒兩樣。」

        「你們這些搞文藝、人文的還不都需要商人、產業界來養才能活！」

        （我的父母，我真的得向你們說聲抱歉，也請原諒我的不孝，將你們說過的話「爆料」，但我若未將你們痛苦萬分的話語攤在這邊，在現在這個社會又有多少人認為我的觀察是真實的呢？相信我，當我打出這八個引號的時候，心情也是很低落的）

        兩岸猿聲啼不住，其實誰知道，自己也不曉得怎麼搞的，好好的人做不成

，非得頂個五十肩、關節退化的身軀，在「兩岸」一邊哀悽地鳴叫，一邊盪來盪去，只覺越活越回去，竟在兩岸之間的水面上看見自己一臉猴樣。（那我們豈不是猴子猴孫？）

台灣人，你到底要什麼？

        台灣人，老的沒法靜下來想一想就得被迫選擇藍綠，選擇統獨，選擇中國台灣；小的，則是在同樣的狀況下，被迫選擇文理、選擇國立私立、選擇深造就業。

        然而這種選擇不算選擇，台灣人還是在看到北京當局叫台灣為中國台北時好生激動，又看到北京奧運辦得風風光光，四川變臉好精彩而對於文化古國的認同感到好生心動。於是台灣人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國家民族。

        好萊塢也好，網路小說也好，五星級的浪漫晚餐也好，台灣人羞紅著臉，鼓動著心跳，腦中閃著那一幕又一幕的場景，在流動的彩霞中吻了他生命中第一個男孩/女孩；然而這女孩或男孩，卻可能在沒幾年的時光說：「嫁他生活有保障。」、「她跟我爸媽和得來。」然後訂了終身大事。於是台灣人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愛情婚姻。

        侯文詠的「危險心靈」大賣，看著電視、小說，台灣人個個義憤填膺，唱起五月天的「倔強」，抑或加入家長聯盟抗議教改；但補習班內被逼的、自願的學子四百多個擠一間教室，還外加實況轉播與錄影帶教學，說三百八十分不念「第一志願」是罪該萬死，五百三十分是真正優秀英雄。於是台灣人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教育和未來。

        台灣人，你到底要的是什麼？你可不可以靜下來，關掉電視、放下課本、推開算盤，好好想想自己有什麼過去，可能有什麼未來？可不可以放孩子到世界各地、島嶼的各角落嚐嚐富足是什麼滋味、貧窮是什麼滋味、精緻是什麼滋味、質樸又是什麼滋味；放自己到島嶼的山上海邊，甚至遙遠的海的那一頭，去聽聽自己島嶼上的歌聲，和來自不同世界的歡笑？抑或以成本最低的方式，拿起書本、放起DVD，穿梭亙古時光，來往遙遠的國度？

        過去可能有個巨大的黨國機器和威權政府，但現在它還在嗎？

        過去可能有甕空空如也的陶鍋等著你去添米加油，但你現在還在用美援的麵粉袋當內褲嗎？

        海峽兩岸問題短時間內無解，藍綠爭鬥也只是政客的選票考量和爭鬥，柴米油鹽醬醋茶早就換成了可口可樂、珍珠奶茶、東港黑鮪片，到底還有什麼能夠阻止我們去思索自己要的是什麼？

        或許這是年輕的我天真的樂觀，但我至少知道了我們需要些時間空間，更戳破了那些不允許我們思考的謊言，至於思索的方法，我們一起找，無論如何，你和我，一起先把那空間、時間空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