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篇「作家談」提到大陸十大作家韓少功,他寫過兩部長篇小說《馬橋詞典》和《暗示》,鮪魚手上只有前者,《暗示》還沒找到,也不見于網上呢。

  馬橋是大陸一個小鄉,年輕時的韓少功當過知青,被安排到馬橋下鄉插隊,體驗了當地的方言文化,寫出以馬橋詞彙、帶點筆記體小說味道的《馬橋詞典》,文章夾敘夾議,別開生面,算是另類的小說寫法。韓少功曾在一篇文章說過,他的小說有許多入口,隨便在那一頁掀開也可以讀下去而不用管前面講些什麼,《馬橋詞典》就是多重入口的最佳說明。

  方言是鮮活的語言,但許多字詞是有音無字的,《馬橋詞典》提到的「哩咯啷」、「龍」和「嬲」等等,鮪魚覺得蠻有廣東話的影子。地域上,馬橋接近羅江(屈原所投之江),和楚文化很有一段淵源,古時南方的楚和廣東一省必然有其重疊,楚聲和粵音也理所當然有相近之處,那麼部份詞彙帶廣東話味就不足為奇了。


  廣東話保留了許多漢語詞彙,現代人不求甚解,以為有些字有音無字,其實是不對的,下面舉些例子玩味一下。 

  前不久某網友起床後頸子異常疼痛,一個上午情況越來越糟,最後撐不住要到急症室求診,醫生說是「落枕」之害,幸好打了止痛針後並無大礙。

  第一次聽到「落枕」這個詞語,鮪魚真是孤陋寡聞。

  「落枕」廣東話叫「訓捩頸」,「訓」等如睡,西方醫學上稱「落枕」為急性頸椎關節周圍炎(Acute fibrositis),是一種睡眠後出現的頸部僵直性疼痛。最主要的症狀是早上起床後發現頸部疼痛,並且如點頭、抬頭、左右彎曲與左右轉動時,會出現活動度受限或劇痛的現象,有些患者甚至連喝水、講話、抬手等細微動作,都會引發頸部疼痛,苦不堪言。

   有趣的是,由於「落枕」發生的突然性以及劇烈的疼痛,常會被患者誤以為自己得了腦中風、骨折或血管栓塞而飽受虛驚。

  所以慘受「落枕」之苦的網友不必自己嚇自己,不是癱瘓呢,僅記別做大動作,多些休息就會好起來。

  「訓捩頸」中的「捩」字不是鮪魚杜撰的,有根有據,廣東話詞彙中說明:「訓捩頸」:廣州音「捩」作「lai2戾」二聲

  「捩」有四個解釋:①拗折,折斷②扭轉、擰③違逆;不順④琵琶的撥子。粵語「訓捩頸」、「捩手」通常指扭轉、擰的意思。

  另外,「捩手」這個詞頗有趣,廣東話常有這麼一句:「捩手掟落街。」

  「捩手」即隨手、隨意、漫不經心;「掟」即丟棄,全句解作:「隨手丟棄」,有「並不珍惜」的含意。

  由「捩」推廣到「戾」,「戾」字有多個解釋:本義是「彎曲」。引申又有違背、破裂、暴戾、猛烈、安定、罪行、禍患等。粵語保留最古之解釋——「彎曲」。「戾橫折曲」、「狼戾」、「冤戾」就是從這個字義得出。

  「戾橫折曲」:廣州音「戾」作「lai2捩」二聲,解作歪曲事實。

  大家若看過周星馳的「審死官」,一定對大狀師宋世傑的辯才歎為觀止。其實細心分析,宋世傑詞鋒固然厲害,但不少是「詭辯」,甚至是歪曲事實,正如廣東話的:「戾橫折曲,死都拗番生。」套在現代法庭上控辯兩方律師的角力,爭論的往往只是法律觀點,在法律條文中找洞子鑽而已,許多時一樣是「戾橫折曲」的。


  「戾」字另有兩個用法,一是「狼戾」,音:「long1啷 lai2捩」。

  狼戾,原義是暴戾貪狠如狼,用在廣東話上解作橫蠻無理地發脾氣。「發狼戾」即蠻不講理。例如說:「想不到她發狼戾時這麼可怕。」

  「狼戾」比較多用在女性身上,指平時斯文,但偶因突發事件而橫蠻無理起來。

  不要以為「狼戾」只是廣東話或俗語,三國演義第五回:「董卓欺天罔地,滅國弒君;穢亂宮禁,殘害生靈;狼戾不仁,罪惡充積!」這裡「狼戾」指暴戾貪財之意。

  「戾」字另一用法是「冤戾」:廣州音和「狼戾」的「戾」一樣
 
  冤戾解作冤枉、誣陷,例如:「你別冤戾我!」意即「別冤枉我,要嘛拿出證據來。」當然,換作口語的說法是:「別扣我帽子。」

  冤戾在老一輩廣東人常聽到,現代香港詞語變化快速,「冤戾」很少用了,早已變身成「砌生豬肉」、「逼食死貓」、「屈」、「砌」等等用語。

  「你別冤戾我!」=「你別屈我!」。

  這樣算不算語言的簡化呢,不得而知。不過文字是溝通的工具,太過道地固然能增加親切感,但要通行華文世界,通用的文字仍是必須的。台灣大陸的讀者若看見整篇香港話,有如外星文字,誰有耐性猜測呢?換個角度,香港人看台灣的注音文同樣是一個頭兩個大,和看日文差不多,最終只能望文輕嘆而已。

  張愛玲曾翻譯過一本全由吳語寫成的「海上花」,吳語和廣東話一樣是方言,小說寫得相當不錯,可惜不懂吳語就不能欣賞,十分可惜。經張愛玲白話化後才得以再度呈現讀者眼前,實在功德無量,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