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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3/29 21:04:24瀏覽3826|回應1|推薦40 | |
清明時節, 不知怎地, 耳邊反覆縈繞著李恕權的那首”每次都想呼喊妳的名字”歌詞最後輕輕地停留在"~ 風的線條......", 有人會揶揄, 別大聲嚷嚷免得透漏年齡, 玩笑歸玩笑, 這首歌總讓我想起過世多年的祖母“ㄚ麻”。 我們是祖籍廣東的客家人。幼時常有疑問,為何別人叫祖母不是“奶奶”,就是“阿嬤”,只有我們叫 “ㄚ麻”,後來看了港劇,才知道廣東話的祖母就是”ㄚ麻”. 往裏深究廣東話和客家話有些發音相通. 爸媽為了在台北白手起家,就把剛出生的我放在老家。其實,在重男輕女的鄉下這本來也不算甚麼, 但據說當時年邁的阿公初見我便很投緣,寵愛非常,現在想想可能父親是老么,加上最年幼的堂兄姊都小學了,突然有個女娃到來十分討喜,彷彿日子裡又多了個重心似的, 把照顧我當成頭等大事,他愛推著搖籃邊哼唱著自編歌謠,據當時的長輩口述:意思是要大家千萬別小瞧這娃兒,將來可是要做大事的等等…三不五時哼唱的連鄰居都朗朗上口了. 難怪每回回鄉, 大家都親切的喊:”阿妮肝回來了…”(原名最後一個字”宜”的客家發音是妮, 翻成白話是”阿妮寶貝”) 2歲時, 祖父因為肝癌不幸仙逝。此後,ㄚ麻和其他長輩們,看到我就像祖父魂上身似的,特別認真的照顧起我來,帶著滿滿的疼愛。 幼時,常分不清ㄚ麻和媽媽的角色,遇到人家問:「你媽媽呢?」 我就滿心以為他問的是我ㄚ麻,當下天真的回答:「她在鄉下啊!」常讓我“親媽”氣到不行。 當時, 記得ㄚ麻對我挺嚴格的,即使回台北讀書偶爾寒暑假才回鄉也沒啥特權,或許是惦記著祖父的遺訓, 有義務要對我嚴加管教(否則怎麼做大事?!)偏偏我天生叛逆,老不按牌理出牌,總愛聚眾(堂兄弟姊妹們)時而爬樹蓋稻草屋,時而去海邊烤肉,沿途再偷摘鄰家的芭樂西瓜,夏日抓金龜子和黏蟬等,午後老要偷溜去溪邊摸蛤摸蝦,每每ㄚ麻手執籐條,四處嘶吼著我的小名沿街尋我, 唯恐天下不知似的,我卻到處躲藏,任憑外頭她喊得聲嘶力竭,我都老神在在, 和她比“固執”,讓在旁的堂姊乾著急,末了隔著泥牆的細縫裡偷瞧她的背影蹣跚離去…隨著叫罵的碎念遠去, 心中竊喜,終於又逃過一次浩劫… 當時常覺得ㄚ麻挺煩的,稍不聽話,就看她揚起藤條要修理人,但從沒真的落到身上過…… 只有在村里叫賣“把卜”(傳統冰淇淋車)的聲音響起時,角色就對了調, 我會以超速度腳步配合高分貝大喊 “ㄚ麻,把卜把卜來了,快點快點~”.ㄚ麻一聽到會先到廚房拿起碗公(古早環保餐具),急急地走進房,翻出皺巴巴的私房錢,再飛快的踩著碎步尋我而來,當時我早已在大榕樹下寸步不離的守候(生怕他跑了)……看著ㄚ麻邁著大步前來,也不顧一貫整齊服貼的包頭被風吹亂,幾縷髮絲焦急的散落在額前… 謹慎數著錢給把卜伯後,便順手拿起碗, 拉著我在樹下坐,叫我慢慢吃,她自己卻一口也捨不得吃,邊微笑著邊專注的看著我吃,彷彿默默守護著唯一討好愛孫的方式, 頓時變強大了…… 模糊的記憶中,阿嬤偶爾呵呵樂著時, 會露出左邊2顆金牙在陽光下閃爍, 也只有此時她臉上剛硬的線條才會稍稍的, 緩和下來… 記得她愛默默在旁看人聊天、談笑,偶爾也附和2、3句,提醒旁人自己的存在…即使不干她的事,聽著聽著就像自己也參與其中得到趣味般樂不可支。我常故意引話題想聽她說往事,手還不時把玩撫摸著她那大大的耳垂,ㄚ麻長年佩戴一對樣式傳統的金耳環,像透漏著歷史遗跡般的,讓人不禁天馬行空的想像起當年她嫁給“阿公”的模樣. 過去的農家都窮,沒見過一張“ㄚ麻”年輕時的照片,只能從她那些老照片揣摩她年輕時的輪廓,稍嫌擁擠平凡的五官裡最深刻的就是那張固執堅毅的大嘴,當年的她嫁過來,全身最值錢的應該就是永不離身的金耳環和手上那只綠玉鐲了,幸好當年大家都窮誰也沒資格嫌棄誰,一雙大腳證明是個農婦,能吃苦耐勞就是農家娶媳的標準了! 那一代的客家媳婦一生就是生兒育女加上協助農忙和家務等,吃苦當吃補,有我始終學不來的“硬頸”精神。 回台北後,偶爾寒暑假回去。ㄚ麻只在父母有事出國才來台北小住照顧我們。以前只要她一來我就自動恢復成「公主」模式,她應該也可憐我被關在鳥籠子似的無法到處撒野, 便極盡所能的寵溺著我。親媽或許眼紅我和ㄚ麻的黏膩,弟妹出生後,打死再也不肯送回鄉下。我心裡還暗自高興,如此一來ㄚ麻就是我一個人的了,誰都搶不走!ㄚ麻也心靈相通般,彼此心照不宣的守著我們祖孫倆的秘密…… 每次她來台北,老愛拎著個客家花布包,例行整頓我們後,最愛靠著窗朝外看著車水馬龍發呆,有時坐在沙發上陪著我們看卡通(但聽不懂國語),聽著我們大笑時她也隨興的跟著樂,之後便百般無聊的繼續放空呆坐著.......現在想想,沒有鄰居可走訪,肯定度日如年吧。 有回已是國中生的我在背誦課文,猛一回頭,發現ㄚ麻正盯著我的背影發呆,會到我的眼神當下像做錯事突然被抓包的孩子似的發窘,大喇喇地露出一口金牙直衝著我笑,不經意曝露出的憨直柔化了她臉上的剛硬線條,只短短幾秒又立刻恢復嚴峻不可侵犯的模樣。我不忍心看她在城市裡無處可逃,當下說要陪她去公園散步,可是她不知是真不願意還是怕打擾我讀書,總一味固執的拒絕我,待我又回到書中,她便斷了念般死心塌地的默默坐在身後看著我讀書,或許心在獨白當年那個總在午後和她捉迷藏的孩子,曾幾何時也能自動坐在書桌前不用她拿著籐條苦苦追了,想起當時她那入定的神情裡,似乎透漏著些許對城市力量的敬畏,然而那小心翼翼藏好的寂寞總不經意的掉出來…… 城市住的再久也感受不到城市便利等等的諸多優點,鄉下才是她最安心的懷抱,偶爾接她到台北小住,很快就嚷嚷著要回家,留她太久,倒像是綁架她似的,最了解她心情的人是我,想留她又不忍留,其實我的心早已跟她逃回鄉下去了…… 當年鄉下生活是現代人們永遠無法體會的幸福。在鄉下,大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吃完飯後搬張板凳到曬穀場邊沏茶邊閒聊. 小孩們在課後或假日也加入幫忙,搬搬乾稻草、採西瓜、冬瓜, 窯烤地瓜等,眾堂兄弟姐妹一起, 即使汗流浹背也不覺得疲累,心情倒像是玩遊戲般,有時反而競賽起來,看誰搬的多採得快,結束後,在樹下乘涼,大啖西瓜綠豆湯消暑,夜晚躺在涼椅上看星星邊和堂兄姊閒扯淡是最大的幸福, 有時涼風習習, 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鄉間的味道就是最好的安眠藥。 夏天颱風來時,河水總是暴漲,一群堂兄姊會趁此時帶著塑膠桶子去撈滿滿的溪蝦回來,ㄚ麻看了馬上升灶起火, 加些薑蒜九層塔,炒出香死人的酥脆溪蝦,讓嘴饞的我們大快朵頤,這就是ㄚ麻,即使再怎麼節儉和忙碌,總不忘照顧孫兒們的胃。 暑假過後,恣意的鄉下田野生活過慣了,再回到都市上學,就像是精靈突然又給關回瓶子裡去了,見到老師和同學似乎忘了城市的語言連對話都生疏了,面對親爸媽也很疏離不自在,所以只要一放寒暑假,就期盼回到鄉下,當我的田野孩子王去也,跟現今的一代相比,不禁感嘆,過去即使沒有電視,網路,行動電話,日子甚至更充實快樂,大汗淋漓之際,一支自製綠豆枝仔冰或一片冰西瓜,就覺得幸福洋溢,過去,沒那麼多琳瑯滿目的需求,相對滿足也容易多了。 長大後,ㄚ麻不來台北了,剛好小姑的女兒也需要她的照顧,她就理所當然的待在她最愛的地方。有時讀累了,常會神遊到當年她身手矯健的拿著藤條滿街追著我跑的畫面,心惦念著她的白髮是否又增加了,想著想著…思念就像打翻醬油似地,一陣醬油氣息止不住地整屋子蔓延的起了鄉愁,想起那在鄉下和她窩著一床被睡的日子,鼻息間似乎還聞得到她身上那股熟悉又溫暖的,有些汗腥卻又讓人安定的老人味…… 有回,電話跟她說這周末要回鄉喔,她問: “你不是要考試,回來幹嘛?” 我一時說不出想念的話,就硬掰:「聽說最近的星星很大很亮,我要回去看星星, 才有心情唸書啊!!!」於是,順理成章地搭上了回鄉的客運,換了幾趟車,下了車還要走大約30分鐘的鄉間小路,那條小路入夜後路燈很弱,每次走都有些害怕...太陽眼見就要下山,加上起風,被竹林簌簌的呼嘯聲急催著,心想天可不要這麼快黑,天若黑了這條路只有恐怖可言,當下自己嚇自己,不自覺的加快腳步,邊哼著歌為自己壯膽… 遠遠看見一團身影,像個雕像般定定的立在夕陽餘暉中一動也不動,若不是看到手朝這揮著,肯定被嚇得魂出竅...再猛一看,竟然是ㄚ麻~她想我怎麼還沒到一擔心就先跑出來在半路等我了,也不知她等了多久,只見花布衣裳在風裡被吹得翻飛…整齊的包頭也亂了,白髮絲在臉兩側張揚…在風中,只看到她臉上嚴峻的線條沒了稜角,使勁的在風中朝我揮手,臉上帶著藏不住的笑,霎那間彼此的心事宛如被天地拆穿,頓時了然思念的滋味,雖然她嘴上從來不說…… 多年後,當我在日本留學,她走了,走之前也不忘給我感應,讓我有機會趕回鄉見她最後一面,祖孫緣於此生此世結束…然而她又不捨似的,總在我快要忘了時又輾轉入夢來,不經意的提醒著我她還在! 是的,她始終在…永恆的留在我此生最遠最深的記憶中。 望著她的遺照一如既往的嚴肅,記憶中的ㄚ麻真的很少笑… 轉眼多年過去了, 我偶爾還會想起, 當年在風中等待著我的她,臉上的線條是如此的柔和美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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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